我们单位的小胡说,他的崽三岁了,该进幼儿园了。他问我:进哪个幼儿园比较好呢?又强调:就是贵一点也要得,细伢子的事,我舍得花钱!
他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其实给我出了一道难题。首先,我觉得小胡是个好父亲,疼孩子,有负责心。其次,他对幼儿教育完全不专业,所以认为花钱就能解决问题。再次,他向我而不是向别人提问,原因是他晓得我以前在幼儿师范工作过,理应有这方面经验。他这是看得起我。
但我根本没有半点自信,敢向任何人就幼儿教育作出任何建议。我没有这个资格,也不认为我认识的一些业内人士就一定具备这种能力。不错,我确实从事过一段幼教,但这一经历不仅使我对这个行当多少有点了解,同时也生出更大的疑问与敬畏。在幼师工作期间,职责所系,我常到幼儿园听课,我在长沙市大大小小很多幼儿园听过很多课。熟悉了一个小朋友从早上到达幼儿园开始,直到他下午离开为止,这期间通常会发生些什么。知道详情以后,我就很想不通了。最想不通的是,出于种种荒唐的或者也可以理解的理由,一个小朋友在幼儿园得到的最多的东西居然就是:限制。不准这个,不准那个,很多的不准。什么时间学什么,如何学,做什么,如何做,一切皆由老师细细规定,而无关他本人的意愿。这个小朋友也许会因此学到一点可怜的知识和技能,但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这个代价就是人的天性——自由。在幼儿园期间,小朋友拥有的自由非常非常少。更何况,他获得的那点东西,你即使不教,等他稍微长大一点,自然都会晓得,完全不必如此劳神费力。在经历了小班、中班、大班的操练以后,我相信,一个本来聪明的孩子多半会变得蠢一点,一个天性愉快的孩子,恐怕也会要添一点抑郁。所以我觉得至少我自己的孩子不能进这种幼儿园。我胆子小。事实上直到今天,全球有许多科研结果都证明,我们对幼儿生理、心理发展的真实状况其实知之甚少,我们对人自身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因此,对小孩子绝不是一教就好,更不是教得越多就越好。我们应该明智地取一种更为谨慎的态度。
所以像现在的小胡一样,到我孩子三岁时,单位上虽然办有号称省级的实验幼儿园,我却街头巷尾到处乱跑,想找家我敢让孩子进去的幼儿园。竟然也让我找到了。那家由某单位几个家属办的幼儿园在一幢旧公馆里,有两间空空荡荡的大房子,旧木地板,一些漆成绿色的小椅子,若干不知哪里收来的破旧玩具,一个泥巴地的院子,外加几个长沙娭毑和堂客。园长,一个胖大的长沙堂客,对我讲的第一句话是:那讲明的,课我们是不上的,不晓得上!我说:那就好!
我对这个幼儿园各方面的条件十分满意。对它的教育管理也大体赞同。它还收费低廉。孩子们整天就是自己玩,天气不好在屋里玩,天气好屋里屋外蹿进蹿出玩,吵,闹,疯。我的孩子每天都急煎煎地要去幼儿园,因为那里实在好玩。上幼儿园成了一件运动量很大的事,她每天脏兮兮地滚得跟盐鸭蛋一样。夏季,她膝头上的红药水基本不停,然而快活。几个娭毑和堂客的主要任务就是守在门口,防止小朋友丢失。有时这些搞翻天的小把戏太过分,要造反了,甚或哭哭啼啼了,娭毑和堂客便厉声痛斥,或者好言相哄。那是个热闹一团的幼儿园。除开不上课,几个娭毑和堂客还做了一桩很有意义的事,她们特别重视吃饭。饭菜虽然普通,但每人一大碗,不准剩,必须吃完。吃完了就可以继续玩,没吃完就继续吃,没有别的出路。我的孩子在那里养成了热爱吃饭的习惯,吃得多,吃得快,吃得粗糙。她身体发展得很好,力量大,动作协调性好,反应敏捷。刚进小学,就被省体委的教练看中,练了五年艺术体操。这种经历可以让她受用终生。我们全家至今都感激那家幼儿园。
我无法给小胡提供明确意见,只能向他通报上述我孩子的相关情况,以资参考。我还告诉他,尤其得警惕那种开出天价,高喊“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口号的幼儿园,在我看来,这口号就是对家长的公然恐吓,同幼儿教育一点关系也没有,同卖馒头包子一样,不过是纯粹的生意。我对小胡说:你不想把自己的崽搞得跟馒头包子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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