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换代成了我们时代的常用语,电器、软件、电脑、手机……更新之快,像滚石下山,裹挟着一切,越来越快地翻滚,让生活眩晕、惶恐不安、捎带歇斯底里。我们的价值观、伦理观、生活方式亦如万花筒式地呈现,促成了代际差别,从十年缩短到三五年一代。
文学在这个千变万化的时代显得特别绵软无力,像是时代的旁观者,但它也在这样的背景中急骤变幻。
不知在什么时候我们不再抒情,那种绵延的、贴近心灵的、舒缓而美好的情感不再从文字中呈现,那些闲雅、节奏从容的文字从我们的视野开始消失……
数千年来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自然与人类精神相通而升华出审美的境界,中国艺术最高之境天人合一,那是人与自然的最高相遇,但如今,自然如水一样从文字的石缝间漏落,那种对于自然崇敬而富诗意的描述与发现,不再激发语言的潜能与它无穷的可能,我们正转过身来只面对人类自身甚至只是身体,我们正从这个世界的广大走向狭小,欲望化的叙事洪流一样淹过了这个世界无尽的丰富。
离开自然,我们丧失了天地观、时间观以及敬畏感,不再寻求永恒,只求及时行乐、娱乐至死。
崇高、理想、信仰、精英、精神、思想、道德……这些大词不再耀眼了,更不再让人怀有敬意,甚至遭到嘲笑,从前我们所信仰的一切被奚落、解构,文明所维系的正统、秩序,在走向不合时宜的境地,一个非理性的、反文明的世界正向我们走来,一个小词的文字世界出现。这一切,也许是我们现有的秩序逼迫的结果——一个物质主义的、消费主义的世界——我们在强大的利益驱动与科技主义驱动中,以一种近似疯狂的速度,滑到了这一低地泥淖。正如我们的文学在三十年里,从宏大叙事的国家主义、集体主义滑向私人生活、身体甚至下半身……
我也许是个守旧派,面对快速变化的世界,我无法跟随潮流,我只能忠实于自我。我坚持认为有些东西是不变的,如深刻、精湛、经典,自然是人无法舍弃甚至忽略的,它是人的来与去的最终归宿,我们恣意糟蹋随意索取,无异于自掘坟墓。而关于自然的文字,则是心灵所需要的,我们只能从自然中寻找真正的安宁。因而,做一个守旧派是需要勇气与胆识的,守旧也许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先锋。
作为时代的反动,我一直强调精神性的人。我的写作常常借传统的建筑——那种四合院、坡屋顶,自然紧贴于大地上的房舍——建立起的人伦的温暖,表达痛惜之情。大都市高楼隔离了这种人伦,把人类变得冷漠、孤独、自私,我无法对着给人压抑的千篇一律的城市高楼生发热爱之情。我认为它只是解决了人的身体的栖居,而没有安顿心灵。同样,中国传统文化所建立的恕、孝、礼、忠……被一刀两断之后,我们无法与传统对接了,我们没有自己的来路了。我们的诗歌,在口语的陷阱里叙述着支离破碎的日常生活,渐行渐远于我们抒情诗的传统,现代人的梦魇在城市上空飘荡。
伟大的传统是文人精神的皈依,这种来自岁月纵深的文化,它是作为一个精神整体发出感召力的。没有传统甚至连反传统的资格也没有。
过了不惑之年,人爬到了生命的又一个制高点上,眼光从自己的脚跟前伸展开来,看到的不再只是现实中活着的,还看见了远处消失的,那些过去我认为十分遥远的,现在感觉逼近了。这也许是一种生命现象。我习惯用一种死亡的眼光看待一切,这让我能看清看透人生的意义,让生命的本相呈现。死亡意识唤醒生命意识。生命意识如果是一种温度,那么我大多数文章都浸透了这种冰凉的体温。它在每个字里结成了霜。我的世界呈现出的景象是瞬息的、暂时的、变幻的,它们都带着强烈的时间印迹。面对历史,我感受它的气息,感觉它的存在,它把我看不到的事物延伸过来,我把这已经虚妄了的气息表现出来,把这种存在再现。历史散文,是时间的纵深感,我表达的是心灵史,是消失了的生命的现场。至于文化,只有与个体的生命结合它才是活的,那些活在每个心灵之上的文化才是我能够感知的。否则,它就是知识。
我们这个时代的趣味变得如此丰富,丰富之中,却有许多正在远离我们而去的东西。我愿意做一个看得见离场者背影的人,并表达自己的哀思与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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