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瘦的老校长喜欢训话。每天下午放学前，整个海螺小学100多名学生，列队站在国旗猎猎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听他操着公鸭嗓子三令五申。他的话像砂纸沙沙响，但没有人在听，也没有人当回事。100多双乌溜溜的眼睛，都在目不转睛地看她。她站在木旗杆下面，身材颀长，面容俊美，额头光洁，双眸含珠，一袭纯白长裙曵地，乌黑的长发随风飘动，像天上的仙女。她总是在微笑，脸颊像桃花两瓣。她的笑像春风，吹绿一操场小白杨。

　　在年少的岁月里，我一直以为，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甚至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找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子为妻。那时候她才20来岁，高中毕业后接替退休的母亲到村小学当了一名教师。她教了我两年语文并且带班主任，从四年级到五年级。

　　我原来在离家很近的木冲小学读书，那里只有一至三年级，所以四年级的时候转到了海螺她的班上。和我一起转学的，还有木冲这边16个人。木冲和海螺两边的学生分成两派，起初相互敌视。她是海螺人，又带了海螺派学生3年，于是木冲派的学生毫无根据地认为她偏心。有一天早上，下着小雨，木冲派的学生在上学的路上谈到老师的偏心，越谈越气，终于决定集体罢课。我们躲在山坡上一个草棚里打扑克。上午10点多钟，她带着几个学生找到了草棚，一身泥水，满脸焦急，见到我们，没有责骂一句，只轻轻地说：“跟老师上课去吧。”到了学校，校长罚我们站操场，她说：“是我昨天让他们来晚一点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上午有大雨。”校长无可奈何，只好放我们进教室。

　　某次语文测验，我考了98分，海螺派一个女生也考了98分。海螺派学生不服气，认为我的作文是抄来的，我前排一个叫海英的当学生委员的女生，还多次扭过头阴阳怪气地说：“哼，有的人，真不要脸。”情况反映到她那里，那节语文课，她让我把作文背下来，我一字不落地背下了那篇作文。她当场撤了海英的职，让我当了学生委员。

　　教数学的老师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在全县都很有名。有名的原因，一是书教得好，二是擅长体罚学生。他的数学确实教得好，年年全区考试，他教的班平均分稳拿第一。他也确实很擅长体罚学生，常常是在板书时，或者是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时，突然偏过头，从厚厚的老花镜上面，用鹰一样的目光扫一遍教室，然后旋风一样冲向某个正顽皮的学生，先赐予两记响亮的大耳光，再拽住双脚，把学生倒拖到讲台前，喘着粗气用教鞭劈头盖脸地猛揍。全校所有学生都叫他“活阎王”，见到他都噤若寒蝉躲着走。每次体罚班上的学生后，她总要与“活阎王”发生争执，说对学生不应当这样拳打脚踢。

　　“活阎王”每每暴跳如雷，对她大加斥骂，骂声整个校园都能听见。每次争论完，她都带着泪来上课。她的委屈，让我们心痛，我们都很乖，毕业那年，我们班综合考分拿了全区第一。

　　即将上中学的前两天，她托人捎信让我和一个叫姚家河的同学去她家一趟。我们结伴去的时候，她正在洗衣服，看到我的小白褂上有油污，就让我脱下来给她洗。她要了我和家河的照片，我们走的时候她说：“你们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从此许多年未曾联系。

　　大约10年前的一天上午，我上班时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家河从重庆回乡探亲了，让我和他到她家吃晚饭。

　　她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然后坐到桌边，看两个学生和她多才多艺并且阳光帅气的老公喝酒，天南地北地神聊。她托着腮，专心致志地望着我们，像多年以前一样微笑着。她的笑和她一样，美丽一如当初。她老公说：“你们老师没少念叨你们，经常把你们小时候的照片找出来看。”

　　老师和我同姓，有一个非常美的名字：晓兰。她曾经带着全班学生上山采兰花，我永远记得，她手捧一束幽兰微笑的样子，比电影明星还优雅明媚。18岁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首感念她的诗，其中有一句：“她一笑，漫山的兰花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