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籍，湘乡、双峰一带，历来有崇尚武功的传统。以前人家生了男孩子，吃过几年饭，通常就近拜师习武。若是有钱的，干脆延请武师上门教授，也是常事。曾国藩是湘乡人，他之所以能组织地方团练，创立湘军，最终成为镇压太平天国的功臣，原因固然很多，但跟当地民风剽悍应该大有关系——招兵买马比较方便。他的麾下，就不乏武艺高强的老乡。曾国藩一度以残暴著称，民间称其曾剃头。我有几次听年轻大学生谈论曾国藩，眉飞色舞，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我猜他们多半是读错了书，受一些胡编乱造的小说或电视剧的误导，忘记了这个一品大员杀人如麻的劣迹。无论如何，我们看人看事总还要有基本的底线。这是题外话，按下不表。

　　南北功夫素来各存流派，虽有南拳北腿之说，其实各有短长，应该是一个不断较量共同发展的过程。我不懂武术，不敢乱讲，只能谈表面印象。比方小时候，在体校练乒乓球，隔壁是武术队，有机会我总喜欢溜过去看，见到人家拳脚生风，心里羡慕得不得了，痛惜自己入错了门。后来看电影少林寺，晓得武术不但能打人，更可以表演而成为赚大钱的明星。再后来直接到少林寺游一回，又得了些印象。这印象就不大舒服了。出郑州，从登封往嵩山少林寺地界，几乎遍布武校武馆，跟饭馆一样多，一样随便，多得随便得让不生疑的人也要生疑。各家招生广告也如拳脚套路一般五花八门猛出奇招，无不号称自家武功盖世，天下第一，包教包会还包工作，只管交银子来学就是。我的总体印象是，这里仿佛一个卖狗皮膏药的世界。嵩山一带看武术表演很容易，不但有音乐伴奏，同时还大喊大叫，看过以后，觉得很有跳街舞的嫌疑。

　　从河南过黄河，进河北，到沧州，是真正的武术之乡。有些人可能不晓得沧州，但《水浒传》应该看过，书中写开封府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获罪，被发配沧州，此沧州即彼沧州。八十万禁军教头，了得！我去沧州是偶然，到了以后才明白沧州在中国武林的地位。这地方人历朝历代至今习武成风，大家辈出。沧州武术的影响早已打出国门。我在沧州看过几回练武。公园里有，但那似乎只是一般的健身，就像我们长沙天心公园也有人练一样，看不出特别。我在小街上的几户私人院子里，看到了我感觉是真正的练武。只三五个人，泥地干净利索，靠院墙的架子上插着刀枪，甚至还有把很威武的戟，我试着提了一下，非常重，当即想到吕布。这些练武的人大多穿手工做的布底鞋，飞起一脚踢到半空，落回地上悄无声息。他们都不怎么出声，闪躲腾挪，有种小心翼翼的味道，生怕惊动了谁似的。相互间不时也交流几句，大多是检讨某一招式的得失对错。他们说话也是轻言细语的。直到雪亮的剑寒光四射舞起来，才听得风呼呼作响。我提出要给几个人拍张照片，他们委婉拒绝，我再要求，他们再拒绝，如是者三，方才答应。后来我看那照片，一派平和，横竖看不出这是几个练武之人。他们既不像河南的人练武一样龇牙咧嘴吼天吼地，更不把自己剃成刺目的光头党冒充和尚。他们看上去毫不起眼，泯然众人，走到大街上，谁也不会知道，这都是身怀绝技的高人。我相信，不论哪个行当，高人总是不动声色的。

　　沧州境内有个吴桥，著名的杂技之乡。还有沧州铁狮子。这个铁狮子铸造出来一千多年了，有几个人高，重达50吨，勇猛雄伟，好像和当地的武风有某种关联。老作家孙犁写的《白洋淀纪事》的白洋淀，也在沧州。

　　回头再说南方我老家的武术。有个例子可以说明我老家武术的特点。我有个堂伯父，据说自小顽劣，不肯好生读书，一门心思就是要学打。大概也是学了的，动辙在外头打架，时常被人打得满脑壳血回来，进门只喊快煮两个荷包蛋。他认为荷包蛋补血。吃完，嘴巴一抹，出门找人接着打，要么他死，要么别人服输。他后来凭这个名气做了保镖，官至警卫团长。如此看来，我这个伯父武艺可能也就一般，他靠的不是技巧，是湖南人的狠劲，是湖南人的精神，那就是霸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