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
因与陈希米熟悉,而她又嫁给了史铁生,便知道我西大学友中的一位有个名人丈夫。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我到北京出差,便给陈希米打电话,要到她家里去,看看她,顺便看看她的丈夫——《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我与地坛》的作者史铁生。
他们结婚不久,住在北京东郊水椎子附近一个小区的新楼里。北京大,我又不熟,可凭着多年当记者的嗅觉,没用多长时间就摸到了他们家。那是一栋高楼的一层,房子挺大,收拾得挺干净,一看就知道有个能干的女主人。史铁生推着轮椅来迎接我,憨实谦逊地笑着,由不得让人生出张牙舞爪之心。
坐下。我跟他就没有客气话。
我说:“看了你的作品,我便知道为什么中国许多作家浅薄。因为他们不谈死,不关注死亡。当然这是有传统的,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可我从你作品中看到的是:不知死,焉知生。”
他说:“一个人在作品中老说死呀死的,是不是挺讨厌的?”
我说:“不,你说的,‘想寻死不见得就是坏事,这说明一个人对生命的意义有着要求,否则的话他怎么活着都行。’我赞成你这句话,海德格尔怎么说来着,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体现存在的真正深度。”
他说:“那倒不是。我写的与我平时想的是一回事,健康人总会想些轻松愉快的事情,而我有病,不健康。我发现,这形成一个思维通道。我想改变这个通道……”
我插了一句:“让人明白自己迟早要死这一根本处境,以期超越死亡,摆脱死亡对人的压迫。死本来是绝望的,你想把它变成一种希望。”
他笑了,说:“这只是一种设计,意义本身就是人的一种主观设计。有人只是被某种设计吓破了胆,我只是想告诉人们,你可别听他的。”
“包括医生的。”
我们的谈话不长(陈希米事先是有关照的),可话题始终围绕着生与死,残疾与健康,爱与恨,想必在这座房子平日的寂寞中他在这方面已有惊人感悟。我看他手头放着一本书,是台湾版的米兰·昆德拉名著《不朽》。我顺便问起他对米兰·昆德拉的观感。
他说:“我看他是怎么扯的,看他都用的是些什么路数。还行,一个作家天上地下,形而上形而下地倒腾,得有些气量才行。”
这句话说得京味十足,使我对他这个人有了超出书本之外的印象。临出门时,我才发现他身下一直插着管子。一月两次的透析时时把他拽在死神门前,谁也无法替他承受这种生命的沉重。可他面对死亡的态度让我想到伊壁鸠鲁的名言:
死亡对我们来说,
并不算什么。
只要我们自己还活着,
就不是死亡;
而当死亡来临时,
我们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