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岁的苏北邳州农妇高永侠一度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母亲之一，她有一个六岁大的儿子龙飞，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粤粤”。靠在地头种大蒜和棉花，她梦想着以后将两个孩子供上大学，自己晚年也能享下清福。

　　今年春节期间，她的梦想破灭，这两个孩子都被深圳公安确认系被拐卖，其中龙飞就是彭文乐，“粤粤”也是她的丈夫从深圳带回来的。

　　瞬间失去两个孩子，这个农妇的感情世界顿时崩塌。3月19日，遏制不住思念，她背起简单的行囊，站了20多小时的火车，赶到了深圳来探望“粤粤”，希望能够将这个还没找到生身父母的“女儿”带回邳州，但这一想法遭到拒绝，在与孩子短暂相处之后，昨日中午，她失望地踏上归程，在火车驶离深圳的那一刻，她哭倒在车门口。

　　在乐乐和粤粤的事被广泛报道之后，高永侠这个拐走儿童案犯的妻子受到外界同情之时，也备受争议。在短短一个月里，这个农妇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在她离开深圳之时，南都记者陪同她这一程，她也首次对媒体打开她的内心世界。

　　南都讯三日前，当高永侠突然现身深圳市社会福利中心想要领回粤粤，粤粤说“知道妈妈会来”。昨日中午，当高永侠踏上了离深的火车，此刻还在福利中心的粤粤却不知道，她的养母已经走了，而且她自己也不可能再回到江苏。

　　如何给出一个选择———让粤粤既能享受家庭的温暖、得到良好的教育，同时又符合法律规范以及社会伦理，成了困扰福利中心的问题。“你不可回避的是，这个孩子命运是坎坷的”，深圳市社会福利中心主任唐荣生说。

　　养母哭着离开 一步三回头

　　“我想再见她最后一面”，经过福利中心两日来的沟通，高永侠接受了不能带粤粤回江苏的结果。然而当她即将坐车离开时，高永侠还是执意走进了福利中心：她一个人茫然地走上了三楼，不知道想见的粤粤在哪里，但每当她妥协了要离开时，她又不舍地原路折回了。一路上，她的哭声引来了旁人的驻足。

　　与粤粤见过两次面后，社会福利中心拒绝了高永侠想要继续探望的请求。“她看到这个孩子后比较冲动，一哭把孩子情绪都调动起来了，还给了孩子许多达不到的许诺”，福利中心主任唐荣生说，这样突然见面又分离，反而会给孩子带来更大的伤害，以后养母要见小粤粤需事先联系，福利中心再选择适当的时机安排，“完全不许她看，我也做不到。”

　　粤粤家在何方 方案难抉择

　　在粤粤来到深圳市社会福利中心后，中心还没有接到任何有关其亲生父母的消息。唐荣生认为粤粤属于被父母遗弃的可能性很大，但由于公安部门尚未结案，目前无法办理相关的收养手续。而从其月初对粤粤农村老家考察的情况来看，当地的教育、生活环境落后，不适合孩子养育，“送回老家这个决定是下不了的。”

　　目前，深圳有40多个爱心家庭愿意寄养小粤粤(福利中心将“能接受高永侠探望”作为挑选寄养家庭的关键条件)。除此以外，福利中心也在考虑让养母来深务工照顾小粤粤的方案，尚有一些爱心企业已经发出邀请，愿意为高永侠安排工作和住所。“但每个方案都有利弊，我们无所适从，不知道听哪一块。”唐荣生说。

　　本版采写：南都记者 张国栋 见习记者 张舟逸

　　对话

　　苏北农妇高永侠的内心挣扎

　　对丈夫拐孩子不知情，对孩子胜似亲生

　　聚散：想得实在受不了如果再见不到她（粤粤），我恐怕就要倒下了

　　南都：火车开时，你哭得很厉害。

　　高永侠(以下简称高)：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粤粤”，有可能以后永远都见不到了，心里很绝望。

　　南都：怎么突然想到来深圳？

　　高：实在想得受不了。孩子走后的这些天，我的日子都是数着过的，真的是度日如年，饭也吃不下，精神恍忽，头晕脑涨，我原来身体很好，但这一个月都没怎么吃饭睡觉，来的前三天还在吊水。

　　南都：跟孩子一直有联系吗？

　　高：最开始还可以打打电话，但后来再打电话就不给接了，又听说找不到粤粤的亲生父母，就特别担心，如果再见不到她，我恐怕就要倒下了，没想那么多就过来了。

　　南都：怎么过来的？

　　高：坐了两个小时车从邳州到徐州，又坐了20多小时的火车到东莞，再从东莞过来深圳。走得急买不到坐票，一路站过来的。

　　南都：见到孩子第一面什么感觉？

　　高：非常开心。我没忍住抱着粤粤大哭了一场，真是撕心裂肺。

　　南都：孩子见到你高兴吗？

　　高：我问孩子想不想妈妈，她说妈妈我想死你了，在吃饭的时候，她还拿饼干递给我说，妈妈给你吃，还剥花生给我吃，吃饭的时候她也大口大口地吃，肯定是想表现给我看。她不知道我来，虽然我没生她，但我养了她，我们之间肯定也有心灵相通。

　　南都：晚上在一起睡的吗？

　　高：孩子跟我说，妈妈我想跟你一起睡，还抱着我的胳膊不肯松手，但福利中心要求要回去睡，一直到晚上9点多钟送回去睡的。

　　南都：你来时有什么打算？

　　高：本来是想把孩子带回邳州跟我一起生活。她在这里虽然条件比家里好，但缺乏母爱，虽然她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从她那么一点小养到大，我已经把她当自己亲生的了，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南都：但这似乎不可能。

　　高：(长叹)，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行，我也想过在深圳打工，但他们(市社会福利中心)已经在找寄养的家庭了，人家肯定也不希望我去看，我也不知道(摇头)。

　　得失：孩子离开心被掏空了就像掉了一块肉一样，疼死了，感觉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南都：你自己有孩子吗？这两个孩子是怎么来到你的家庭？

　　高：我有一个女儿，今年上初二，在生了她之后，我因为输卵管疾病，失去生育能力，后来丈夫带回来一个男孩，说是他跟别的女人生的，我因为没给他生男孩，不得已接受。

　　南都：那你接受这个男孩吗？

　　高：心里面也很生气，蛮恨丈夫的，但对孩子又恨不起来，龙飞也非常聪明，上学都考100分，得了两张奖状，我以前跟他说，要是考了100回来，要什么就给他买什么，考了100分后，也给他买了喜欢的牛奶、蛋糕给他吃。

　　南都：粤粤呢？

　　高：也就在乐乐抱回来后几个月来的，我丈夫说是别人不要的孩子，当时孩子只有几个月大，又瘦又小，但长得很像我，我一见她就很喜欢。刚开始都是给她买最好的奶粉喂，一包四五十元的全脂奶粉只能吃三四天，姑姑他们还接济了一些，我真是拿她当自己的孩子养，可以说还胜似亲生。

　　南都：发现粤粤的警官说当时你告诉他“这个孩子是花900元”买来的，为什么和现在的说法有些不一样？

　　高：我当时一激动就这么说了，事后才想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让警官误会了，我丈夫当时对我说孩子是人家不要的，他花了900元表表心意，给他们买点东西吃。

　　南都：你跟这两个孩子怎么处？

　　高：我自己的女儿大了，已经独立上学了，这两个小孩子跟我天天在一起，龙飞(乐乐)上学了，他一般自己去，碰上下雨雪就我骑自行车送。我以前在外打工，自己的孩子都是老人家带大的，有了这两个孩子，我就在家种地，一心带这两个孩子。

　　南都：他们不听话怎么办？打过吗？

　　高：疼都疼不过来，哪里舍得打？最多就是声音大一点。龙飞走的时候也说，妈妈，你疼我，还说，妈妈，我想跟你过。孩子跟我还是有感情的，但他见到他亲生爸爸时认得，还大哭一场，这是天然的感情。在我丈夫死后，粤粤那么小，都懂得劝我，妈妈，爸爸死了，咱们好好地过，还说，妈妈，以后我挣钱给你花。

　　南都：你对待自己的孩子跟这两个孩子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

　　高：对这两个孩子真的比自己的孩子都要好，自己的女儿以前一直由老人带，这两个孩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朝夕相处，真是胜似亲生。

　　南都：你有没有怀疑过这些孩子的来历？

　　高：我根本不知道，丈夫死的时候，还是跟我说龙飞是跟别人生的。

　　南都：你第一次知道这两个孩子都是拐来的，什么感觉？

　　高：我大吃一惊，心里蛮恨丈夫的，又感觉良心上很过意不去。我要早知道是拐来的，早给人家送回去了。

　　南都：听说粤粤的事是你主动给警察说的？

　　高：是，当时看到乐乐的情况，我在想粤粤的父母是不是也找着着急，就跟警察讲了。

　　南都：后来知道找不到粤粤的亲生父母，而你又将失去这个孩子，现在想来后悔讲了吗？

　　高：有一点点后悔，但我们都是老实人，实话实说。

　　南都：两个孩子离开时什么感受？

　　高：就像掉了一块肉一样，心里被掏空了，疼死了，感觉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挣扎：孩子被拐不是我的错她的亲生父母能找到最好，如果找不到我还是希望她跟我过

　　南都：乐乐回去后，联系过他吗？

　　高：打过电话，当时是他爸爸接的，说乐乐，妈妈来电话了。

　　南都：后来呢，还有电话吗？

　　高：慢慢少了，他爸也说，怕乐乐长大后还记得这一切，我很想打电话，听听他的声音，但控制住自己，怕影响到他的将来。

　　南都：这次来有联系乐乐吗？？

　　高：没有联系，现在他回到他爸爸妈妈身边了，我也放心了，虽然心里也很想见，但还是不要影响他的上学和成长。

　　南都：那怎么对粤粤就会不一样？

　　高：粤粤还没找到爸爸妈妈，如果她的亲生父母，或者亲戚能找到，看到孩子有亲人在关怀，我才会放心些。

　　南都：福利中心的一些举措可能也是为了粤粤今后的成长，不希望有这段经历伴随着她。

　　高：粤粤不一样，乐乐现在是有父母爱，粤粤没有，所以我才放心不下。

　　南都：粤粤不是你的孩子，可能今后也有家庭会像你一样那么爱她，给她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

　　高：(叹气)也只能这样了，好好把自己的孩子培养大。

　　南都：你应该也注意到一些非议，说不放心把孩子交给你，因为你也算是拐卖案犯的妻子。

　　高：这也不是我的过错，我根本不知道。如果她的亲生父母能找到最好，如果找不到，我还是希望她跟我过。我养大了她，我是真心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