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9日傍晚，安徽望江县的局长们从舒美特化纤股份有限公司(下称“舒美特”)办公大楼鱼贯而出。在刚结束的会议上，由他们分解包干的华阳镇古港村动迁已到了最后攻坚阶段，392户村民正在这家望江头号企业的“倒逼”下搬离。

　　总共615户的动迁将使这片省级经济开发区再度膨胀，面积近10倍于国务院批准的规划。

　　“空城计”

　　县里不惜本钱唱这幕戏，是为了展示舒美特的卫生防护范围达到了3年前建造时就应达到的标准

　　2月27日的古港村俨然一个废弃的村庄，人去楼空，电线杆倒地。面对村庄里穿梭而过的视察人员，数百米外的排气塔哑然无言。

　　为了这一幕，望江县已忙了好几天。早在2月20日，即有县里干部找到村民王锦(化名)，要他2月26日回避一天。“26日见我还在，干部黑了脸，让我晚上赶快走，说上边的人改到27日来检查”，王锦自费去县里宾馆过了一夜。

　　同村的殷金香精明，要到了800元的宾馆住宿费，才拖着两个孩子离开。村里尚未搬迁的百余户大多和他们一样，“买了县政府一个面子”。

　　望江县环保局副局长张新南说，那天省里的人来视察，县里只是动员已签约的拆迁户离开。可王锦并未签约，在他看来，县里不惜本钱唱这幕“空城计”，是为了展示舒美特直径1公里的卫生防护范围内已无人居住，达到了3年前建造时就应达到的标准。

　　2007年，浙江越隆控股集团来到望江，作为“中国纺织企业百强”之一，带来了舒美特这个年产6万吨粘胶短纤维的项目。粘胶短纤维常被称作“人造棉”，广泛应用于服装制造，生产中需严格控制污染。2010年4月，国家工信部专门公告了这一行业的准入标准，规定“居民聚集区不得新建粘胶纤维生产企业”。

　　外人或许无法理解望江对舒美特的重视。对这个2003年财政收入仅8000万元的传统农业县而言，工业是8年来保持三成增长的阶梯；没有铁路、高速公路、国道，省道亦到此为止，安徽最大的粘胶短纤维企业能落户于此，总投资超15亿元，当然喜出望外。

　　村民尚未意识到舒美特即将带来的侵扰，没注意到舒美特两度在当地报纸刊登公告，承认将“产生一定量的二硫化碳、硫化氢有害气体、酸、碱废水及少量废渣”，号召通过县政府网站参与环境影响评价；另有一场“听证会”，也被指只有村委会主任和村委书记参加。

　　2008年1月，安徽省环保厅批复，只要望江县按承诺安置1公里范围内的村民，舒美特按方案处理好废水、废气，舒美特即可建设；环保设施与主体工程要同时设计、同时施工、同时投产使用。

　　当2010年1月17日舒美特试产成功、排气塔吐出第一缕刺鼻白烟时，1公里范围内的村民并未获得安置，博弈就此开始。他们很快发现，无论承诺还是方案，都是一纸空文。

　　“半个口罩”

　　舒美特已3次变更了环保装置设计，未向负责审批的省里汇报，村民说，这家企业“只戴了半个口罩”

　　金泽安是古港村的医生，他至今已接诊了不下20位疑因吸入废气产生不适的病人。

　　2010年初，当几位村民因咳嗽、头晕而来时，金泽安并没有联想到周围挥之不去的异味；他按支气管炎的治疗方法为他们消炎、止咳，可疗效并不好。

　　患者大多是中年人。58岁的壮汉陈富银症状较为明显，“闻了那个味道后，咳也咳不出来，卡在喉咙口发痒，开始还以为是感冒，喝了好几天水；后来忍不住去看了病，金医生说是气管炎，不能再在那块地里做事了，还让我输了两天液。”

　　越来越多人称，一闻到周围那些怪味，病症就加重。金泽安和村民们开始怀疑，病因舒美特而起。半年里，方金龙跑遍了县、市、省环保部门。县环保局称至今“没听说过有不适反应”，对村民们的意见，办公室主任汪明飞猜测，“望江以前没工业，可能是原来空气太好了？反正我感觉不到。”

　　至今没有权威部门鉴定废气与身体不适间的关系，考虑到反映者众多，县环保局于4月开出停产通知，可排气塔仍在冒烟，据说是在处理已投入的尾料。5月，部分村民到县城请愿，副县长周正国对南都记者承认，当时政府的位置“有点尴尬”。6月9日，舒美特正式停产。

　　一排查才发现，舒美特已3次变更了环保装置设计。上报的方案包括冷凝回收装置、碱洗和活性炭吸附系统和150米高排气塔，实际上吸附系统并没装。而这些变更未向负责审批的省里汇报，望江县也称不知情。用村民的话说，这家化纤企业“只戴了半个口罩”。

　　如果说这还能归咎于监管真空，但那对于眼皮底下那些处于1公里卫生防护范围内的村民，连汪明飞也不得不承认，“是有责任的”。

　　去年9月，舒美特斥资近7000万元落实了环保设施，卫生防护距离内的392户居民如何安置成为唯一焦点，博弈进入了新阶段。

　　“天下第一难”

　　围绕补偿价位、安置地点的争议都阻碍着动迁如期完成，而已两度停产的舒美特也不容再有失

　　倒逼之下，新阶段的主题无疑是动迁，望江官员们称之为“天下第一难”。

　　具体到望江，围绕补偿价位、安置地点的争议都阻碍着动迁如期完成。陈方的房子恰在卫生防护范围外，被列入总共615户的动迁名单中。2009年底，他和弟弟花了50多万元建了这栋三层的洋气小楼，如今补偿价不到40万，兄弟俩拒绝了动迁组的劝说。今年3月，他们收到了望江县建设局的《建设行政处罚决定书》，认定其擅自建房，未办理《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应在15天内自行拆除。

　　陈方认为这是打压，决意行政复议，同时提起上诉。

　　从他的房子向南望去，500米外是一片刚砌起来的砖房，那儿就是安置点。陈富银、方金龙和陈方都质疑说，“搬这么几百米有什么意义呢？在那边还是有味道，就是为了应付领导。”

　　周正国副县长却不这么看，他认为，1公里卫生防护范围的设置高于同类企业，获得了安徽省卫生厅的准许，他还设想，随着开发区的进一步扩容，村民或许会再搬一次。眼下，他最关注的是剩下的52户防护范围内村民何时能签约。

　　打开知情人士提供的《望江经济开发区南部片区房屋拆迁安置工作一本通》，其中《关于分解动迁工作任务的通知》发布于去年10月27日，当时的335户未签约户被“分解包干到各单位，再由各单位明确到具体工作人员负责动迁工作”。

　　开油厂、预制厂的被分给了工商局，开打火机厂、装饰材料厂的被分给了技术监督局，搞豆腐、蔬菜加工的由国税局负责，公安局、政法委等所有部门均有参与……按王锦的说法，“每天找你谈拆迁的人，要么手里握着跟你有关的审批权，要么跟你沾亲带故，针对性很强。”

　　5月9日的会议正是为了包干攻坚，如此直接的参与，让望江县的大小干部谈及动迁时无不表示头疼，村民们对异味的抱怨被他们认为是在“打环保牌”。官员们倾向于舒美特董事长陈冬来的说法———行业协会和龙头企业都对舒美特现在的处理能力赞不绝口，除非极端天气，否则少有气味———并非因为半年前陈还是县林业局局长，而是觉得村民夸张。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何立杰就表示，“办工业一点气味都没有不可能。”

　　同一时间安徽怀宁发生血铅事件，舒美特再次被关停，直到2月27日的“空城计”唱罢，才获准“联动带负荷调试”。在望江干部们看来，两度停产的舒美特已不容再有失。

　　膨胀的开发区

　　国务院文件上的望江开发区面积是1800亩，如今却已建成1.5万亩以上，还有2.2万亩的扩张计划

　　知情人士向南都记者提供的《投资协议书》显示，浙江越隆2007年以8400万元获得1500亩工业用地，均价5 .6万元/亩；然而根据“文件精神和该项目投资规模、投资强度、缴纳税金等情况”，望江方面“从财政性资金中调剂7650万元支持项目配套基础设施建设”。由此，越隆实付750万元，每亩地仅5000元。

　　另一份《投资补充协议》中，因同样理由，原价3000万元的200亩住宅用地仅需支付600万元。

　　按照国土资源部2006年307号文件，望江土地属于14等，50年出让期限每亩最低价为5.6万元；舒美特获得的支持力度之大由此可见。知情人称，“多家企业有相似情况，这是在非法大规模超低价出让用地。”陈富银、陈方这些务农的人更知道，望江曾是国家优质棉基地县，企业大批使用的，不少是种植棉花的良田。

　　望江方面否认指控，但承认对工业化的渴求———对固定资产投资过亿元的工业企业用地，县里从2007年起实行“一事一议，特事特办”———舒美特正是在前后多位干部的接力下促成。如今，这片2006年建起的省级经济开发区里已有20多家亿元企业，望江被评为2009年全省动态发展十佳，去年财政收入达3亿元。

　　渴求也使开发区日益扩张。根据国务院网站上的《开发区四至范围表》，安徽望江经济开发区的面积是120公顷，也即1800亩，可是据望江县政府网站上介绍，开发区“建成区面积达10多平方公里”，即1.5万亩以上。

　　知情人士称，实际数字在16500亩(11平方公里)以上，已超规划近10倍。上世纪70年代，望江县曾围垦出一片“大治圩”，望江用这块未上报土地的面积填补了开发区占地的空白，才使耕地面积未跌破红线。

　　对此，开发区管委会董姓主任引述国务院2008年的文件，称“开发区可以利用符合规划的现有建设用地扩区”，望江正是将毗邻的建设用地纳入了开发区管理范畴，已向省里报备。

　　然而，知情人士提供的两份《开发区简报》与董主任所述的程序相悖。2007年11月30日的《开发区简报》显示，当时所有开发区内企业的用地面积已达7428 .6亩；8天后的另一份则宣布，开发区“仅用5天时间全面完成了5584.82亩土地征收协议……创下了我县征地史上的奇迹。”

　　两项数字相加已达1 .3万余亩，早已远远超过1800亩的规划，这一切发生在2008年那份文件发布之前。

　　董主任透露，县里正在准备新一轮扩区，“新的面积还没确定，可能在15平方公里(22500亩)左右。”勃勃雄心支撑起开发区外那块“安徽省投资环境十佳县”的广告牌。谁都明白，远处那些被舒美特笼罩的村民们必须离开；可谁也不知道，越过雷池之后，这条工业化之路通向哪里。

　　南都记者 叶飙 发自安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