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起公屋运动的维权律师，现在是旧金山市长

　　旧金山市长李孟贤做市长前的主要工作之一，是代表民意“起诉市长”。

　　李孟贤向广东省外事办主任傅朗介绍旧金山100多年前的模样。

　　在田德隆社区华协中心，记者看到了各种肤色的工作人员，他们一直在维护底层居民的权益。

　　■前面的话

　　南方日报与广东省外事办联手策划的国际调研，到今年已是第三年。

　　前年，我们走进日本韩国印尼，开创式地利用广东丰厚的对外资源，重点调研广东的迫切课题——— 转型升级。

　　去年，我们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北欧三国，“幸福指数”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

　　今年，外事、新闻资源强强联手，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广播影视传媒集团两大传媒集团集结出击，以广东省外事办公室主任傅朗为首的广东国际调研小组带着“加快转型升级、建设幸福广东”的主题，一路东行，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欧美大陆——— 美国、加拿大、德国。

　　一群来自中国这个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广东人，以学习的姿态，频繁出入当地政府部门、世界顶尖创新公司、世界一流大学、世界一流研究机构，当然也会在中国驻外大使馆、总领馆做客……

　　在密集的发问、回答、互动中，一场又一场头脑风暴让人应接不睱，而一行人忙碌的身影，勾勒的也许恰恰是当下广东的战略思考：在国际视野中定位未来，面向世界风云吞吐。

　　社会管理、转型升级、自主创新、广东企业走出去……一系列深层次问题也许很难在10多天的走访中找到完美答案，而且，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所面临的现实难题也各有不同，幸运的是，我们在极目欧美求石一方的国际调研中，寻找到了启迪、借鉴、思索和收获。

　　我们在看世界，世界是否也同样在看着我们？

　　◎面对大量涌入的外来人群，特别是低收入人群甚至流浪者，政府应当如何安置居民，管理社区，让城市继续繁荣兴旺呢？上世纪50年代，旧金山就开始面临这个问题。

　　◎也是那次公屋运动，让当地政府清醒地看到，有些事政府可以做，但管理社区这样的事，政府未必能做好。

　　◎第三方力量的存在，让社区管理更深入、更到位，而之前政府的管理，李孟贤坦率地说：“费力又不讨好。”

　　三面环水，吞吐着来自太平洋的迷人气息，旧金山——— 美国西海岸这座浪漫美丽的海港城市，曾因“金光闪闪”的“美国梦”，吸引了来自全世界的“淘金者”。而温暖的加州阳光，宜人的如春气候，更是成为美国人心目中最适宜居住的城市。

　　面对大量涌入的外来人群，特别是低收入人群甚至流浪者，政府如何安置居民，管理社区，让城市继续繁荣兴旺呢？上世纪50年代，旧金山就开始面临这个问题。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建公屋

　　很快，政府就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建起了一批公屋——— 廉租房，安置大量的华裔、非裔和墨西哥裔移民。上世纪70年代，政府再次出资，又建了200多套廉租房，这个拥有400多套廉租房的公屋社区，旧金山人称为田德隆社区。它坐落于诺布山南坡的平原地区，东北面是联合广场购物区，西南面是市政中心区，包含了50个街道，以北边的邮政街、东边的梅森街、南边的市场街以及西边的凡尼斯大道为界。

　　有意思的是，当地人曾称田德隆社区为“贫民窟”，因为路上经常见到醉汉而有人讽刺地把这片地区比作“酒庄”，这是被很多社会学者重点研究过的西方“穷人区”的样板。

　　60年过去了，当记者深入田德隆社区采访时，却并没感觉到自己走进了想象中的“贫民窟”。虽然这里各种族混居，流浪者、新移民、低收入家庭、普通打工族混杂。社区内，一切简朴，但整洁舒适，生活所需的公共活动场所、通讯网络、幼儿园等一应俱全。社区外，现代化的街道，车水马龙，商铺林立，经常看到时尚的白领匆匆走过，似乎在提醒我们，这就是旧金山寸土寸金的市中心。

　　你看过电影《当幸福来敲门》吗？它就是以田德隆社区内为穷人提供食物及其他社会服务的格莱德纪念教堂为大背景拍摄的。2008年，在这个区域又成立了琼·柯罗克社区中心，这个多功能的中心集体育馆、游泳池和健身中心为一体，让“穷人们”能分享到更多有益的体育锻炼。为它集资的是麦当劳创始人的遗孀琼·柯罗克。她为建立这个中心捐赠了15亿美元。

　　凶杀案开启社区公屋运动

　　然而，这一切的得来，并非天上掉馅饼，而是始终伴随着抗争、修正、再抗争。

　　翁锡智，华协中心主任，这个非政府组织已参与田德隆社区居民权益改善工作30多年。虽然今年即将退休，但翁锡智对田德隆的一草一木仍充满感情。回忆起1977年那天夜晚的悲惨一幕，老人虽未经历，但记忆深刻。

　　那是1977年一个普通的夜晚，一名年轻的女工上完夜班后回家，恰逢田德隆社区停电，那是那个年代社区经常遇到的事情，女工只好拖着疲惫的身体爬楼回8楼的家。然而，就在楼道上，她不幸遭遇醉汉强暴，醉汉还将她从高楼摔下，见其未死，再次抛下。最终，这名女工命丧自家门前，永远躺在了田德隆冰凉的地上。

　　这起血腥的凶杀案彻底激怒了田德隆社区的居民。为了抗议政府对社区管理不善，设施不全，这群平常惯于忍受的底层人集结起来，发起了罢租运动，这就是著名的旧金山公屋运动。而运动的发起者，就是当年的维权律师、现在的旧金山市市长李孟贤。

　　这位当年加州伯克利法学院的高材生，放弃了高薪，加入公益性的律师协会，一生致力于为“穷人”维权，主要工作之一是代表民意“起诉市长”。

　　罢租运动最终取得了成功，几个月后，政府答应，对田德隆社区的公共设施进行全面修整。

　　第三方力量应运而生

　　也是那次公屋运动，让当地政府清醒地看到，有些事政府可以做，但管理社区这样的事，政府未必能做好。

　　很快，像华协中心这样的第三方力量——— 非政府组织在社区应运而生。翁锡智说，政府的退出，非政府组织的进入，让田德隆社区真正进入专业规范的管理年代，开始告别“脏乱差”。30多年来，他们与社区同成长，成为维护社区居民权益的代言人。

　　有趣的是，当年第三方力量的代表人物李孟贤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市长对他说：你经常起诉我，实在太厉害了，来政府工作吧，可以为更多的人服务。从此，李孟贤开始踏足政界，开始了他的从政生涯。回忆起这个细节，开朗的李孟贤哈哈大笑。

　　但是，非政府组织在社区管理中的重要作用，已经深植于以李孟贤为代表的市政府官员的心中，这30多年来，也是旧金山、美国第三方力量的成长壮大期。

　　作为市长，李孟贤告诉我们，第三方力量的存在，让社区管理更深入、更到位，而之前政府的管理，李孟贤坦率地说 ：“ 费力 又 不讨好。”

　　社会管理政府有舍才有得

　　深入采访旧金山田德隆社区，有三个理念让记者感触良多。

　　一是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建公屋。田德隆社区东北面就是旧金山最为高档的购物区———联合广场购物区，西南面则是市政中心区，为什么会把寸土寸金的地方用来建公屋，而不是建大商场、写字楼呢？

　　翁锡智老人的回答平静极了“因为他们都是穷人啊，把他们的房子建在交通便利的市中心，就可以降低他们的生活成本。”

　　“平静”背后，是一座城市对于公平公正的追求，尽管这条道路走得并不平静。这种理念让来自发展中国家的我们深有体会。

　　二是在田德隆这样的社区竟然有世界顶尖的IT公司“乐呵呵”地进驻。当然，这里有政府优惠政策的诱惑，不过，一流IT公司也把自己进驻“贫民窟”当成企业形象再造工程，荣耀无比。

　　“荣耀”的背后，体现的是“尽可能让社会贫富差距小一点”已成社会共识、全民责任，这也是为什么麦当劳要在这里投15亿美元建一个体育中心的原因所在，“全民公益”、“全民慈善”在贫与富的相融和谐中尤其重要。

　　而第三点，让我们最为感触，那就是旧金山政府在社会管理中的“舍得”。因为(上世纪)70年代政府退出社区建设、管理这一“舍”，才有现在的“得”：田德隆社区没有沦为城市“毒瘤”，没有沦为与城市发展格格不入的“贫民窟”。

　　不仅如此，美国社会因此而收获了更大的“得”，那就是第三方力量——— 非政府组织的崛起和壮大，他们与政府互为补充，互相监督，既是伙伴，又是对手，让社会管理在政府、市场和非政府组织这三者的协调中稳步发展、逐渐成熟。

　　接受记者采访的那一天，正是旧金山1906年大地震105周年纪念日，李太Anita告诉我们，市长早上4点多起床，参加5点多举行的纪念活动。忙碌一整天后，晚上应邀前来中国城，接受南方日报的专访，和来自广东的国际调研小组一起共进晚餐。

　　“我就是从这个社区成长起来的，我属于这里。”李孟贤这样说。而他送给广东的礼物，就是一整套旧金山大地震引发大火烧城前的城市照片，“你看，现在的旧金山与当年相差不大，我很骄傲，我们较好地尊重了传统。”李孟贤讲一口流利的广东话。

　　管理公屋，政府曾做得很失败

　　旧金山市长李孟贤再度接受南方日报专访：

　　■人物访谈

　　◎一个城市既要为低收入者建公屋，也要进行商业房地产开发，建更多的写字楼、商品房，但如果开发商的项目影响到公屋的建设，政府就会想办法让开发商承担更多的责任，拿出一定的资金来帮助公屋计划，这是法律规定的责任，谁也无法回避。

　　“管理公屋，政府曾经做得很失败。”旧金山市长李孟贤接受南方日报专访时说。这位年轻时为“穷人”维权的律师，现在仍保持着平民本色。

　　决策会充分听取社区代表意见

　　南方日报：您是社区维权律师起家，当年经常起诉市长。现在您当了市长，如果有社区的维权机构起诉您，您会如何应对？

　　李孟贤：(哈哈)我曾经为最底层的民众做维权律师，非常明白社区低收入人群的需求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我在做财政预算削减时，当然会尽量避免削减这些重要领域的预算。涉及预算案决定时，我会充分听取社区代表的意见，他们知道社区民众最真实的声音，代表他们的利益，我非常欢迎他们来和我进行沟通，但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接到这样的起诉(哈哈)。

　　南方日报：旧金山的华人很多，您的华裔背景对您当市长有何帮助？

　　李孟贤：我的祖籍是中国台山，这是我的优势。当年大学毕业出来为他们当维权律师时，我不会讲中国话，他们说你都不会讲中文，怎么代表我们的利益？后来我就下决心让我的太太教我讲广东话，现在我正在苦学普通话。因为华裔的这一背景，我自然会与这个族群保持密切的联系，大家彼此平等相待。过去几位市长都不太注意与华人社区的沟通，我上台后就自然会征求他们的意愿诉求，如何避免矛盾，如何改善他们的生存环境。

　　有些事情得靠非政府机构来做

　　南方日报：您认为在社区的管理中，政府应主要承担什么责任？

　　李孟贤：政府首先要保障基础设施和社区的运作，如交通道路、水电等。同时，要全力保障区域的公共安全，这是非常重要的。第三，要让经济增长，投资的能赚到钱，找工的能找到工作。第四，政府在做财政预算时，要注意弱势群体与主流社会的差距，老人、低收入者、精神病患者等有问题的人士，是需要政府特别保障的。

　　南方日报：今天我们去田德隆社区采访，发现像华协这样的社区非政府组织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像这样的机构在旧金山有多少，政府和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

　　李孟贤：像这样的非政府组织全市有15家，他们分别为各族群服务，其中，主要致力于为华裔服务的华协是做得最好的，现在有200多个员工，政府每年资助他们500万美元。现在政府已和这样的社区机构建立了紧密关系，他们深入到社区一线的民众中，知道他们的实际需要，而我们则可以根据社区的需要向联邦政府、州政府、地方政府争取更大的财政支持，双方的优势结合起来。有些事情政府做，有些事情就得靠这些机构来做，像建公屋这样的项目，以前曾经是政府来做，但做得不好，现在都转变成依靠这样的机构来建设和管理，运作得就很好。

　　南方日报：旧金山为低收入人群建了很多公屋，你们怎么处理建公屋和开发商业房地产项目之间的关系？

　　李孟贤：这两者都得进行，一个城市既要为低收入者建公屋，也要进行商业房地产开发，建更多的写字楼、商品房。但如果开发商的项目影响到公屋的建设，政府就会想办法让开发商承担更多的责任，拿出一定的资金来帮助公屋计划。这是法律规定的责任，谁也无法回避。

　　如果社区组织对抗商业开发项目，这对政府是一个挑战，但这个挑战是积极的，商业开发带来经济发展，创造就业机会，但同时带来交通和用地的压力，这时候政府就要平衡开发商的利益诉求和社区的利益诉求，涉及多方利益，有时候是非常微妙的，但政府必须小心谨慎面对，这个过程很复杂，但最终还是要作出一个平衡各方利益的决定。

　　引进高端专业公司避免贫民窟

　　南方日报：像田德隆这样的社区聚焦了大量低收入人群，会不会给区域的公共安全带来挑战，比如贫民窟？

　　李孟贤：是会面临这样的情况，我们会在紧挨着的这个区域引进高端的专业公司，例如一些IT公司总部就准备进来，政府会给予优惠政策，例如免税等，这样就可创造就业机会，繁荣当地经济，稳定当地的治安，企业也可树立自己良好的社会形象。

　　南方日报：在这些社区，不仅有不同的族群，还有一些特殊人群，例如流浪汉、刑满释放人员、精神病患者，对这些特殊人群，怎么管理呢？

　　李孟贤：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社会服务，服务这样的特殊人群由政府投入支持一部分经费，同时还需依靠社区组织的力量。现在美国各州都在削减财政预算，包括对精神病医院的财政预算，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针对不同人群的服务是会不同的，例如流浪汉、吸毒人员，不仅要给他们提供庇护场所，还要有相关专业的服务，例如康复治疗等。而对刑满释放人员，我们有假释制度，要求他们每日或每月定期报到。如果违反，就要加刑，是很严格的。

　　□南方日报首席记者 梅志清 发自美国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