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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文字里的作家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5月18日08:36  法制日报

  □梁文道

  对事物独到精准的把握

  “若选择住,我不会选纽约。……最主要的是它太抽象。……我常想,有人喜欢它,便因它抽象;这是纽约了得之处,太多的城市做不到它这点。而我,还没学会喜欢抽象。”“日本是气氛之国,无怪世界各国的人皆不能不惊迷于它。”“英国的全境,只得萧简二字。而古往今来英国人无不以之为美,以之为德;安于其中,乐在其中。”

  除了舒国治,我想不出还有谁能简简单单地只用两个字就这么精准地写出纽约的抽象、日本的气氛以及英国的萧简。早在十多年前,我就领教过他这过人的本事了。那年香港快要回归,他正预备要写一本谈香港的书(但始终没有完成),于是我请他到我家里夜聊,向我这个土生港人形容一下他所知道的香港。没想到他竟然把这片我们传统上习称为“福地”的城市形容为“穷山恶水”。

  “由于没有多少平地,他们总要在那么弯曲狭窄的水道旁边盖楼,这些楼一面紧贴被人工铲平削尖的山丘,另一面就是曲折的海岸了,这么险要的地势,竟然住了这么多人。”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从这个角度来看,香港的确很像一座拥挤的边塞,住满了无路可逃的难民,此处已是天涯海角,再往前走就是陆秀夫负主投海的怒洋了。这,如何不是“穷山恶水”?舒国治眼光锐利,甚至可以说是毒,否则又怎能如此独到又如此准确地掌握一个地方的特质呢

  “古老”所焕发的新意

  我不想说太多舒国治这个人的事,我想谈的其实是他的文章。只是他的为人为文不能不让我想起“文如其人”这句老话,所以言其文就不得不从他的行止风范谈起了。可是,经过现代文学理论的洗礼,人人皆知作者已死,“文如其人”早就是老掉牙的过时神话了,为什么我还要用它去概括一位作家的书写呢?那是因为舒国治的散文原就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

  舒国治的古老,或许在他行文的韵律节奏,也在他用字的选择,比如:“波罗的海上散列的成千岛屿,将斯德哥尔摩附近的水面全匀摆得波平如镜,如同无限延伸的大湖,大多时候,津浦无人,桅樯参差,云接寒野,澹烟微茫,间有一阵啼鸦。岛上的村落,霜浓路滑,偶见稀疏的车灯蜿蜒游过。”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独自浪游美国,按图索骥,从一个小镇走到另一个小镇,每至一处便打点零工,攒点小钱,住得差不多了便再收拾行囊上路。等他回来,舒国治已经渐渐变成另一个人了,变得更古老,也更中国。因为他居然以散文为业,而且是一种很不时髦的散文。

  散文原是老的,它快老到被人遗忘的地步。当然,散文还是存在的,就文体而言,它甚至是最常见最普及的,小至一条手机短信,大至一份公文,皆可归入广义散文的范畴。正因其常见普及,散文遂成了一种最不“文学”也最不必经营的文类。比起诗、小说与戏剧,散文少了一份造作,自然得有如呼吸饮水,凡常而琐碎。

  我猜测这便是今日大陆杂文家日多而散文家益少的原因了。在我们的期待里头,杂文应该写得机巧锐智,处处锋芒;它的经营痕迹是鲜明可见的,它给读者的感受是爽快直接的。更要紧的,是它往往夹带议论;所谓“有思想”,所谓“以小观大”,皆与杂文的议论功能有关。相比之下,传统散文未免显得太过平淡,花草虫鱼之属的内容也未免太没深度。于是“美文”就兴起了,仿佛不经一轮斧凿,一番浓辞艳饰的堆砌,散文的“文学性”就显不出来。于是“文化大散文”就抬头了,似乎不发一声文明千年的哀叹,不怀国破山河在之思古幽情,散文就不够“深刻”。这么重的口味就好比现时流行全国的川菜(尤其是那些劣品),吃得太多,你就再也尝不出一口碧绿小黄瓜的鲜脆真味了;见到一尾活生生的黄鱼,你也只能想象它铺满红料躺在炙火上的模样。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舒国治的散文古老。

  专属于散文的独特美学

  舒国治的散文更不是一般意义的“美文”,尽管它的确与“审美”有关。这种审美是某种感官能力的开启,常如灵光一闪,以清简的文字短暂地照亮俗常世界之一隅,就像《哈利·波特》里面那“国王十字车站”里多出来的一个站台,一般人是看不见的,唯待魔法师随手一挥,它才赫然敞现。可是那座站台却示现得稳稳当当、平平无奇,仿佛早已在此,良久良久;而你之前明明看不到它,等到见着了,竟也不太讶异,觉得一切尽皆合理、凡事本当如是,只是自己一时大意,过去才会对它视而不见。

  这便是专属散文的独特美学了,不像诗,它不会剧烈扭转观看事物的角度,使得宇宙万象变得既陌生又奇兀;相反地,散文总是稀松平常,就算说出了点你想都没想过的道理,你也忍不住要点头认同,“是啊,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似乎你很久以前也曾想到过这一点,只是不知怎的却把它给忘了。

  就拿苏轼那篇脍炙人口的《记承天寺夜游》来说吧,全文不过百字,你说它讲了什么大道理呢?没有;你看它的修辞用字很华丽吗?也不;但大家硬是觉得它美,硬是要把它看成中国小品文的精粹。为什么?因为它好像说了很多,实际上却又什么都没说过。正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月夜竹柏有谁没见过呢?问题只在于“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所以散文的审美与散文家的想象力是与众不同的,他用不着像诗人那样祈灵缪思,好在眉心修炼出一只魔眼;也用不着如小说家那般闭户向壁,苦筑一座不存在的蜃楼。他只需要闲下来一些,便见“庭下如积水空明”;然后再闲一些,便能将这很多人也许都曾看过但又不复记忆的景象写下来。他不该太费力气,也不可太着痕迹,轻轻一拭,那蒙灰的镜片方能顿时明朗,令人感到眼前万事依旧,可自己就是比往常看多了些什么。

  由于散文这种独特的审美面向太过贴近现实,不是这种心境,不是这种性情,便很难真切地写出这种稍稍偏移出现实的现实,所以“文如其人”的古训最能适用在散文家身上。我见过诗人很不“像”他的诗,更常见到小说家不“像”他的小说,却从未见过有散文家不像他的散文的。所以张中行就像张中行,余秋雨就像余秋雨,龙应台就像龙应台;舒国治,他的人就走在他自己的文字里,闲散淡泊,品味独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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