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玫

　　如果这个孩子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排演场，舞台，隐隐绰绰的纱幕，明明暗暗的灯光。戏剧就像一团迷雾，就这样笼罩了一颗幼小的心灵。于是梦开始了，故事开始了，人生也就开始了。

　　因为父母，我得以在剧院长大，直到今天。这是我的幸运，让我从小就亲近艺术。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剧院就是我的人生。几十年过去，这长长的历史所抵达的，是一个金色的驿站。被剧院这辆艺术的战车承载着，我们终于看到了一片迷人的金色，那是剧院风风雨雨之后的辉煌。

　　剧院是我的摇篮，所以谈到剧院，我会有无尽的话语，甚至就像是在谈论着我自己。因为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剧院就已经是我成长中的一部分了。那是不能分割的一种生命的联系，那是我的天地和阳光。那时候我们居住的，是剧院的宿舍;而我们听到看到的，也是剧院那种地方才会有的声音和景象。就是我儿时的朋友，也全都是剧院演职人员的孩子。于是不论是我们的环境，还是我们的语言，甚至我们所置身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剧院那独有的艺术的气息。那无处不在的，浸透骨髓的。而我们最喜欢去玩的地方，也是在大人们休息之后才会空下来的那诱惑着我们的排演场。记得吗，我们是怎样在布景中穿来穿去?记得吗，我们又是怎样鹦鹉学舌地在舞台上表演?我们编着故事，说着台词，做着关于戏剧的梦想。可我们这些剧院的孩子们，又有几个后来真的留在了舞台上?但是我们却真的怀念那个玩着“演戏”的纯真年代，只是童年不再。就这样我们在剧院长大，就这样我们躺在剧院的摇篮中，在荡来荡去中开始我们的人生。

　　剧院之于我还是一首永远的田园的歌。那是所有与剧院共着呼吸的人都记忆犹新的。那时候剧院的院子似乎宽阔无边，那么多的松柏，藤萝和葡萄，草地甚至菜地，甚至猪圈和鹅场，还有很多很多的白鸽。是啊，记得吗?唯有用诗一样的语言才可以描述剧院往日那田园般的景象。而此刻当我这样写着的时候，那田园景象竟然仿佛还在眼前。那种因为遥远而切近的亲近。是的，我们就是被这田园一般的环境哺育的，所以当年深日久田园痛失的时刻，当回首往事，自然就不禁惋惜在心的深处。记得那时候剧院坐落在市郊。市郊到处是水塘。而剧院好像就建在了水塘中，水塘中的那座耸起的艺术城堡。可惜当今天的人们开始呼吁环保和绿色，剧院的田园却已经一去不返。代之而起的是林立的高楼，灰色的墙体和冰冷的水泥路面。于是怀旧。不过幸好我们曾真的看到那田园般的剧院，也曾真的经历那牧歌般的感觉。所以不再惆怅，因为有风景的剧院景象已经镌刻在了我们的心中，让我们终生不忘。

　　然后是戏剧。戏剧是剧院的魂魄。舞台和人生的。也曾是我们所目睹的，那长歌当哭，雨雨风风。我一直认为戏剧是所有艺术门类中最高级的那一种。从古希腊悲剧，到不朽的莎士比亚。永远的令人崇敬。于是写作中从不敢轻易涉足，怕毁了艺术殿堂中那庄严的辉煌。而因为戏剧，必得冲突。有冲突才有戏剧，所以冲突又是戏剧的魂魄。于是目睹冲突，台上台下;当然也是在分分合合的冲突中，剧院走到今天。

　　因为剧院，让我们有幸成为剧院最长久也是最忠实的观众。漫长的几十年。从连排，到彩排，又到正式的演出。不知道曾有过多少次坐在剧院的舞台下。我喜欢那种坐在台下黑暗中的感觉，屏神静气，兴奋而又紧张地，我们等待着。然后大幕开启，灯光明暗，布景翻转，还有那些充满了激情的熟悉的表演者……

　　无论剧院在岁月中怎样变迁，不变的是剧院的魂魄，是休戚与共的那一份永恒的牵念。

　　那是个我们心中最美丽的地方，是因为切近而遥远的一片真诚的记忆。

　　赵玫，满族，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等900余万字。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庄重文文学奖、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