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派记者 程绩 发自 云南曲靖

　　3月6日，云南寻甸彝族自治县丹桂村举行了一年一度祭猎神祈雨的仪式，68岁的李向东是村里最有威望的长老，在强烈阳光的炙烤下，老人的眉头锁得更紧，“求了三年雨，结果干了三年，今年再也不能这么干旱下去，否则真不知道怎么生活下去了。 ”

　　云南正遭受着有气象记录以来最严重的旱灾，全省766万人受灾，384万人饮水困难。昆明、曲靖、大理、昭通等滇中东部13个州市成为今年的重灾区，254条河流断流、390座水库干涸。而根据云南气象局预测，未来一个月里，这些灾区仍然很难有有效降水。

　　曲靖市陆良县的戚家山村，是温家宝总理2010年3月云南大旱时视察过的一个村庄，说起现在的旱情，村委会主任徐进有坦言，“比那时严重得多”。本报记者连续3天在戚家山村以及邻近的北山村走访，看到了旱魔肆虐下，真实的灾民生活。

　　5口深井硬撑起县城12万人饮水 最多只能再撑一个月

　　从陆良县城驱车爬了8公里的山路，记者来到了北山村的北山水库，过去这里一直是陆良县城12万人的自来水取水点，但一个多月前，随着水库的水面降到了死水位以下，北山水库连同距离2公里外的自来水厂，都“罢工”了。

　　“北山水库的容量是297万立方米，现在只剩下不到20万方，水面现在距离取水口超过30厘米，彻底没用了。 ”北山水库工作人员王春林向记者介绍。

　　在现场俯瞰下去，北山水库就像一口大碗里的一小勺残羹，四周是大片裸露着经受暴晒的黄土，长约百米的堤坝斜躺着，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邻近坝顶10米左右一条深色的灰线，清晰地记录着这里曾经的最高水位。

　　死水位、死库容，这听起来有些骇人的专业名词，正是目前陆良县几乎90%大小水库的真实状态。北山水库失效后，陆良县12万人的供水，就只能依靠5口地下深井，陆良县日平均用水量1.8万方，而目前井水的日供应量为1万方，巨大的缺口之下，目前之所以还能保证居民的生活用水，付出的代价是县里三个用水大户工厂停工。

　　5口井水还能维持多久？如此无止境的抽取地下水会有什么危害？对此，陆良县水务局局长方光文的回答是最多一个月，“只能支撑到三月底，如果继续抽下去的，地下水也要靠地表水的补充，如果上面不下雨，就可能导致地面下沉。严重点，对整个城市的安全都有影响。 ”

　　一个月之后怎么办？陆良县的对策是取远水解近渴，从18公里外的芳华镇莲花田水库铺设水管引水到北山水库，目前正在日夜不停地赶工，可以说是一场生死赛跑，预计引水工程要到3月底完工，工程所需的四千多万元全部为陆良县自筹。

　　这是一项昂贵的临时抱佛脚工程，因为目前莲花田水库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总库容1885.0万立方的莲花田水库，现仅有水300多万方，即便能调一半到北山水库，也只能维持陆良县城70多天的用水。

　　最重要的，还是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所有的陆良人现在都在祈祷，今年的雨季能来得早一点，“陆良这里的雨季一般是从5月到9月，但从现在的天气预报来看并不乐观，雨季可能要到5月底才能来，如果真是这样，5月份对于陆良来说才是真正的生死考验。 ”陆良县气象局一位工作人员这样对记者说道。

　　村民半夜两点排队打水 肩膀扛不动了只能洞里挖水

　　在戚家山村委会小吉冲村，整个村子原本7口井，现在只剩下一口还在出水，而这里，就成为附近六百多村民的生命之源。

　　记者和村委书记徐进有一起来到水井时，是下午2点，有两辆牛车正在排队取水，每辆牛车都载着两个柏油桶大小的水桶，水管流出的水时大时小，装满一车需要超过一个小时。后面还源源不断的有牛车往这里赶过来。

　　“像这样排队打水每天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记者问，徐书记苦笑一声道，“一整天，不会停。我最晚一次半夜两点过来，还看到有8头牛在排队，你想想6百多个人都要靠这里的水，每车一个小时，能不排通宵吗？ ”

　　踩着月光，就为这一股细流，对于这样的生活，村民们也都很无奈，“没有水，农田荒废了，也不能下地干活了，每天眼睛一睁开想的都是今天到哪里去找水，找水成了每天最重要的工作。 ”村民徐万生说自己每隔三天就要到这里来取水，他告诉记者，每天8到9点的时候人最多，最夸张的一次这里挤满了20辆牛车，每辆车只能装不到三分之一就不得不让路。

　　而在北山村，更多的村民选择用肩膀扛水，在村委会的取水点，记者看到络绎不绝有人挑着两个空水桶过来，装满水后再走近十里路回家。因为村里的男人们大多都外出打工了，所以挑水的重担落在了女人、老人甚至小孩子身上。小北山村有一个7岁的女娃，每天都跟着七十多岁的奶奶到取水点，女娃双肩背着一个竹子编的背篓，里面有近20个空水瓶，她每天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水瓶装满水，再陪着奶奶一起走回家。

　　每天扛着超过60斤水走山路，北山村的很多老人已经吃不消了，村民萧定美和老伴两个人在村里，两个儿子都外出打工了，记者看到她时，她正在一个洞里挖水，这原本是一个稳定的出水口，但三年连旱让水塘完全干了，只有洞口还沁出一丝丝的细流。萧定美告诉记者，这样的方式装满两个塑料桶，需要半天的时间，记者问她为什么不去取水点，她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前些天每天挑水，来回十多里路，骨头实在受不了，每天回家都是两道血痕。 ”

　　苦不苦？这个问题记者问了很多村民，得到的大部分答案却出人意料，“习惯了！”还有村民告诉记者，陆良县的山区并不深，还有一些地方的人比他们更苦，几十公里外有一个叫双诺村的地方，那里的人每天要爬近几十米的梯子，进入岩洞里打水，非常危险。还有一些山势陡峭的村子，人实在挑不了水，只能用马驮着水桶翻过数个山头去取水。

　　不浪费每一滴水 不洗头不洗澡，衣服脏了就拍拍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想象陆良县灾民目前用水的困难程度，洗澡、洗头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已经是过年前的事，不浪费每一滴水，在这里不止是一句口号，而是所有人的生活方式。

　　徐万生家在当地是个大家庭，一共有7口人，家里除了他和老父亲之外全是女的，他每三天赶牛车取一次水，家人和饲养的猪和牛都要用水，根本不够用。为了节水，全家人从过年之后就没再洗过澡、洗过头，洗脸也成为家里女人的 “特权”，只是每天一盆水，要洗五张脸，顺序是老母亲先洗，然后按照辈分往下排，等到徐万生的女儿最后一个洗脸的时候，水已经成了黑灰色。即便如此这水还不能倒掉，老母亲最后会把这盆水浇到种着蔬菜的菜园里。

　　美丽对于这些经受着旱灾的女人来说，早已经是奢望，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衣服连续穿了一个星期脏了怎么办？她们会告诉你“脏了就用手拍拍灰，晒几天完了继续穿”。当然也有个别相对“洁癖”的，实在受不了自己衣服上的怪味，只能辛苦自己，背一大箩衣服到村口搭顺风车到20公里以外的河边洗衣服。

　　在戚家山村，记者还听村民讲了一个故事，村里有一户人家的儿子上个月结婚，对所有的亲戚都提前打招呼，要求大家可以不送彩礼但必须要送水，因为结婚摆酒席用水量大，所以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婚宴需要的水。于是结婚那天，几个亲戚朋友都借了小货车，将10个齐腰高的大水桶送到了新房，这才帮助新人顺利地完成了婚礼。

　　农田绝收、工厂限产 今年收入锐减成定局

　　“不让一个老百姓喝不上水”，这是陆良县政府对60万老百姓的庄重承诺，全力保障居民生活用水的同时，牺牲的则是当地工厂的生产用水。根据记者的了解，陆良县多所用水大户的工厂已经停产，所有的工厂都被要求限水，限生产保生活，这造成了目前很多工人停工的现状。谈及今年的财政收入，记者采访的当地县领导都表示很不乐观。

　　而在陆良县的乡村，旱灾自然也严重压扁了灾民的钱袋子。记者在戚家山村和北山村都发现，大片大片的土地被荒废，即便是田里有麦子的，也只有20厘米左右的长度，枯黄一片。农田里一位村民告诉记者，这样的麦子根本没有麦穗，人不可能吃只能喂猪。现在的旱情已经决定了今年又将是一个绝收的年份，这已经是戚家山村第二年绝收了。

　　比粮食绝收更要命的，是烟草，无论是戚家山村还是北山村，村财政收入超过90%都是依赖种烟，这两年，虽然烟草公司提高了收购价格，但因为干旱造成产量急剧下降，所以村财政收入每年都在锐减。戚家山村村委书记徐进有告诉记者一个惊人的数字，从2010年至今的三年，因为干旱，村财政收入每年减少超过40%。

　　未来旱情取决于雨季早晚 生死100天

　　目前，旱灾地区的政府都在想方设法帮助灾民，有的出动消防车送水下乡，有的还通过微博等方式向媒体和公众求救，大量的瓶装饮用水被运到灾区。对此，受助乡村的领导都表示十分感激，但也直言效果很有限。因为消防车送水并不定时，有时候要等一个星期甚至更长，而一箱箱的瓶装水对于当地的用水缺口更是杯水车薪，而且物流成本也非常高。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前最最重要的依然是老天爷的心情，陆良县水务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如果雨季提前来，那么就能解决大问题，如果延续到5月底，那么从现在开始的100天，就是云南最关键、最困难的时期，也可以称为生死100天。

　　三年连旱改变了什么？ 渔民消失、学生逃离、收入减半

　　“犹豫了三年，今年春节我还是把牛给卖了”，小吉冲村村民徐守业失去了他心爱的牛，换来了8000元钱。

　　牛，卖还是不卖？被这个问题纠结的不仅仅是徐守业，还有整个戚家山村委所辖的4764个村民。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卖掉牛，就等于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无奈地告别农田走进城镇。徐守业告诉记者，他准备把卖牛的钱留给父母在村里养老，自己去城里打工。

　　大旱的这三年里，陆良县和徐守业一样被迫改变生活的，还有很多人。

　　从渔民到农民到民工

　　陆良县的乡村里，大大小小分布着很多的水库，在过去，养鱼和养蚕一样，是这里除了种烟之外老百姓最大的副业。而随着连续三年的大旱，渔民这个职业，正在陆良县消失。

　　在北山村的水麦田水库，赵乔方家的房子就在水库边上，这里前年就已经干涸，土地长时间暴晒后，被分成有规律的五边形，缝隙最大的地方能伸进一只脚。

　　赵乔方过去是水库边上的一个渔民，现在他是一个种烟的烟民，至于未来，他说如果今年雨季迟来烟草绝收，自己就准备放弃一切进城打工。

　　一条锈迹斑斑的铁船横卧在赵家门前的干裂土地上，尽管已经是一块废铁，赵乔方还是舍不得把他扔掉，他说自己喜欢打渔，幻想着还能有在浪里撒网的一天。只要看到天下大雨，赵乔方就很兴奋，因为他觉得水很快就会涨起来了，但从去年7月最后一场大雨过后，他就再也没有这种幻想了。

　　三年时间里，赵乔方可能要经历三次人生角色的转换，而生活，则是一年不如一年。

　　“2010年过年的时候家里杀了一头猪。后来那年干旱鱼全死了，亏了十几万，第二年过年只能宰羊了。去年改种烟，结果又是连着旱，最后好不容易赶上两场雨才勉强保本。今年过年的时候家里实在是没钱了，就只炖了一只鸡。 ”说着说着，赵乔方自己也忍不住苦笑起来。

　　从小在水库边上长大，赵乔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靠买水过日子，“现在没水了，大部分时间自己去拉，有的时候没时间，也只能去找人买水，一车水3吨100元。 ”

　　根据戚家山村委提供的数据，去年每户年平均收入不足5000元，而在大旱之前，一般的烟农每年能有一万元的收入。三年大旱，收入减半。

　　留守学生转学潮

　　戚家山村小学四年级学生最近的一篇作文题目是《饮水思源》，记者在征得校长同意之后翻看了孩子们的作文，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名叫李慧欣的孩子作文中的最后一句话，但愿地球上最后一滴水不是人的眼泪。

　　记者找到了这个比其他孩子高出一头的女孩，她说这句话是爸爸从一本书上摘下来教她的。

　　小慧欣告诉记者，自己下个学期就要转学到镇上的小学去读书了。原来她的爸爸前年在镇上开了一间五金铺，收入比过去在农村务农多了不少，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并且彻底摆脱在老家缺水的窘境，经过努力终于托上关系联系好了一所学校。

　　在陆良县旱情严重的几个乡村，像李慧欣这样的转学潮，越来越成为一种新的现象，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连续不断的干旱，让在外打工的家长越来越担心留守孩子的未来，所以宁愿多花一些钱也要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

　　记者在戚家山村小学里看到，学校目前的用水非常紧张，全校4百多名学生，每天的饮用水和煮饭用的水，只有6个水桶，这是学校的老师从3公里之外运回来的。下午1点15分，午间活动结束，满头大汗的孩子们却舍不得大口喝水，很多人喝一小口水就把瓶子盖上。

　　打工仔，“谁愿意离开妈妈和孩子”

　　三年连旱，让陆良县乡村的“空心化”现象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多的男性壮劳力外出打工，留下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孩子的农村。

　　根据记者调查，北山村委下面7个自然村，6000多人，1300人外出打工，而在戚家山村这个比例更加惊人，全县4764人，超过1700人在外打工。在取水点，你会发现取水都是妇女、老人和孩子。

　　去年，小吉冲村村民卖掉了20头牛，对于人口只有600人的小乡村来说，这个数字是前所未有的，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人准备彻底放弃农村生活，走向城镇。

　　陆良县历史上素有 “滇东粮仓”的美誉，出生在这里的人大多都很自豪，他们从小就认为守着这片土地就能换来不错的生活。直到2010年大旱到来。

　　外出打工的，除了想要闯出一番事业的年轻人，更多的则是被迫的，他们都上有老下有小，一位赶回家帮忙运水的打工仔告诉记者，“如果能安安定定在村里种烟，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妈妈和孩子？ ”

　　这些年轻的男人被迫出去打工，除了能挣一点钱，更重要的是自己外出后就可以减少家中水的消耗了。而他们挣来的钱，其中一部分也是为了帮助家里买水，在曲靖偏远的山村，部分灾民拉水要到20公里外的地方，每车200元，很多人家一年用于买水的钱就超过2000元。

　　◎相关链接

　　昆明用水拉响警报

　　全国人大代表、昆明市市长张祖林昨日表示，今年严重的旱情造成昆明市主城区供水紧张。昆明市已采取调水、节水、压缩日供水量等措施，确保今年雨季前主城区用水供需基本平衡。张祖林承诺，保证不让昆明市民重新喝滇池水。

　　昆明市主城区目前已经出现罕见的供水紧张局面。据了解，昆明市主要供水水库蓄水量不到往年的一半，雨季前供水面临巨大缺口。

　　张祖林介绍，昆明市实施了一批应急补水工程，陆续投入使用，雨季前可以补水近2000万立方米，在开辟新水源的同时，昆明市采取分片区、分时段限制供水等措施，日供水量从95万立方米调整至80万立方米。张祖林说：“我们呼吁市民共同努力，减少水资源的浪费，养成节约用水的良好习惯。 ”

　　2007年，昆明市主城区告别了饮用滇池水的历史。目前，滇池水质总体上呈现出好转的趋势，但水质仍为劣五类。虽然滇池水经处理后可以达到城市供水标准，但喝滇池水毕竟为市民所不乐意。

　　省委书记解释大旱原因

　　云南省委书记秦光荣称，云南干旱易发多发，主要是4方面自然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一是高原地形特别是省内几条南北走向的山脉对气流的阻隔，导致空气中含水量极低，难以形成有效降雨。二是全球气候变暖、极端天气情况增多，复杂的海洋环流和大气环流异常造成了云南持续干旱。三是云南省有明显的干季和雨季，每年85%左右的雨量集中在5月至10月的雨季，而11月到次年的4月是旱季，降水少且蒸发量大，很容易形成季节性干旱。四是复杂地质构造的影响。

　　以上因素叠加导致今年云南滇中、滇东等地旱情严重。云南是典型的山区省份，将水资源从低海拔提引到高海拔地区的难度大，加上占全省国土面积28%的岩溶地区降雨径流大部分或全部下渗至地下，难以发挥对地表植被的涵养作用。具体到今年的干旱来看，由于受大气环流异常影响，天气持续晴朗，温度偏高，水蒸发量大；三年连旱造成库塘蓄水仅为正常年份的70%左右；目前正处于季节性干旱又加上降水量较正常年份偏少，这些因素叠加导致滇中、滇东等地旱情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