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地

　　距离我7月21日22时20分停止呼吸，已经整整过去96个小时了。我的身体永远留在了我心爱的越野车里，可我的灵魂仍然不愿意离开这座城市。那天19时30分，我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老婆，我告诉她外面水压太大，我打不开车门，快报警。

　　我开始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我穷尽了一切办法，仍然无力逃生，我一次次地用头去撞击车窗，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知道，我要死了。

　　雨一直下，我看到我的家人在流泪，我的爱人，我3岁的孩子……我想看看其他人都怎么样了?他们安全到家了吗?

　　我看到，京港澳高速路上，100多人被困，附近工地上的工人把他们救起，天亮了，后来有人凑了几万块钱，有几个人跪下了，工人们分文未取。

　　通往机场的路上，望不到头的“双闪”信号灯，有人发了微博，车队自发组了起来。这闪亮使北京变得温暖。我听到这段对话:“快上来。”外国游客:“你要多少钱?”“免费的。”两位外国游客不可置信:“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今天北京特大暴雨，你们滞留在机场，我只是想看看能否给你们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雨还在下。微博中，“去看海”的调侃在减少，互助信息在增加。有在机场第一线接送旅客的私家车主，有熬夜在后方提供路况信息的网友，还有人为开车人提供免费咖啡。大灾面前涌动的正能量，挺让人感动。

　　可我还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机场的公共交通接近瘫痪后，却需要网民自发组织去疏散机场滞留乘客?

　　我的一双眼睛，同时看到了两种不同的场景。不少人正在大发天灾财，三元桥某旅馆抬价到2160元一晚。许多人在路上拦车，无数闪烁着“空车”的出租飞驰而过。那些大发暴雨财的出租车司机，从国贸到三元桥20元的打车费硬是要100元才走，还大言不惭地说“多少年你才被这么黑一次”。有个小伙子，抱着厚厚一摞杂志，他怕淋湿了，拼命护着，可能老板会因此扣他的钱，40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的面前，司机犹豫了一下，把表打开了，说，这是我今天打的最后一个表。也就是说，今晚剩下的时间，他该随口要价了。

　　有个细节让我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气。一家国家级重点新闻网站首页，登着一条新闻，标题是“绝对壮观，雨后空中看北京”、“雨后的北京城像一幅美丽的画卷”。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雨啊，它夺走了包括我在内的37条生命，甚至还不止这个数字，有那份闲情雅致欣赏雨后北京城如画的美景吗?空气中你真的闻到了清新的味道?

　　如果北京的排水系统够好，我想我此时正在享用老婆给我做好的早餐。专家说，北京超过80%的路面被混凝土、沥青等不透水材料覆盖。目前，仅天安门广场和奥林匹克公园附近的排水管线能达到5年一遇的排水标准，市政雨水管网大部分是按照1至3年一遇的标准建设的。京城快速发展使地下空间不断被占据，难于满足供排水系统升级。

　　如果闭着眼睛让天方夜谭的神毯带你飞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就在市集中让你降落;睁开眼，你如何分辨这究竟是个已开发先进国，还是个所谓的“开发中”国家?

　　龙应台在她的《人在欧洲》提醒你观察细节。“最好来一场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个小时。如果你撑着伞溜达一阵，发觉裤角虽湿却不肮脏，交通虽慢却不堵塞，街道虽滑却不积水，表示地下排水系统与都市计划配合得相当密切，这大概是个先进国家。如果一场大雨使你全身泥泞，汽车轮子陷在路坑里，积水盈尺，店家的茶壶头梳漂到街心来，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锅子捞鱼，这大概是个‘开发中’国家——它或许有钱建造高楼大厦，却还没有心力去发展下水道;高楼大厦看得见，下水道看不见。你要等一场大雨才看出真面目来。”

　　大雨过去120小时了，华灯初上，在一户人家窗前，我看到一位年轻人坐在电脑前，顿了顿，敲下了这样几个字:一场暴雨，两个不同的北京，一座城市的美与丑，应该带给我们怎样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