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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腐败是永恒的,更是现代的。
对权力、金钱和美色的贪婪吸吮,是腐败的永恒动力;权力、金钱和美色间的走马交换,是腐败的基本逻辑。反腐的小说不容易写,是因为腐败已成为一种艺术,限制了对腐败进行艺术再现的空间。在腐败家的盈盈红袖面前,作家的想象力往往相形见绌。
小说《暴风眼》的题目,容易让人联想到“佛跳墙”这样的硬菜。实际上,这是一盘不怎么处心积虑的白水羊头。朱晓华一肚子的案件档案,他有资本拒绝一切天马行空的想象,挖空心思的运筹,拒绝芟夷谲诡、理隐雕蔚的努力;他拒绝一切说教、一切理论、一切象征、一切神秘、一切启示,他甚至拒绝比喻,拒绝风景,拒绝暴力,拒绝色情,拒绝一切文学的元素,他单刀直入、当头棒喝,解除文学的武装,赤膊上阵左右互搏。我说他“拒绝”,似乎在暗示他有含章不露的本领,但如果我主张这其实是出于他平田浅草的本能,或许更令他服气。《暴风眼》展露了这样的意气:既然腐败家可以长袖善舞游于艺,作家为什么不可以快刀乱麻游离于艺!
然而,朱晓华毕竟是好奇胆大的艺术家。他理解张潮“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的苦心孤诣。《暴风眼》的设情位体、酌事取类以及措辞举要,都深谙章法。其情志的神明、事义的骨髓,都蓬勃生气,蛙怒不止。至于文章的辞采宫商,朱晓华一如既往地信奉“雕刻伤气,敷衍露骨”、“翠纶桂饵,反以失鱼”的圭臬,因此,无论《你是我的兄弟》还是《暴风眼》,都贯穿了他抽其芬芳、振其金石的亚光原则。也因此,乍一看,《暴风眼》有一种理科生留板寸的生硬,有一种榛楛尽剪的简陋。
布鲁叶有言:世上最稀有的东西,除了好的判断,就是钻石和珠宝了。朱晓华就拥有这样“好的判断”——一种基于直觉、基于常识的判断,一种杏花梨花参差有、桃花净尽菜花开的自然判断。拥有这样判断力的人去做生意,应该如鱼得水,去写小说,应该是缘木求鱼。然而,鱼还是被朱晓华捉到了,他在常识的树丛上纵身一跃,像鱼鹰一样直入生命的河池。读朱晓华的作品,就像看他喝酒,酒量不大,但从来都不少喝。
生活是平凡的,就像枯燥的散文。因此,艺术要从生活中分离出来,独立为艺术的真实,成为一种纯粹。在这样的纯粹中,作家才有自己的空间和自由去追寻朦萌的志气和汪衍的激情。朱晓华在塑造人物方面,撒豆成兵,他的人物无论善恶,都有一种或者峥嵘或者泓浓的任性,那其实是作者无羁的自由,一种连历史也夺不走的意志。他的人物都是忙碌的:为利害而忙碌,荒芜、浑浊、呆滞;为理想而忙碌,清明、孤洁、寡合。这种现实的折射,使得答案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暴风眼》是绝望的,在其貌似聒噪的喧闹中,有一种冷月青冢般的思想上的悲远。
对于成就和美好,王尔德这样说:每一个爽心悦目的背后,都有一段悲哀的隐情,就连一朵小花的开放,大地也要经历阵痛。我曾问朱晓华《暴风眼》连载的成功对他的后坐力,得到竟是这样的回答:有些恶心!
什么时候,等腐败不再是制度性的,不再是一种生活方式,等腐败被控制在民众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的时候,我会劝朱晓华,不要再呕沥作文。
(长篇小说《暴风眼》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作者朱晓华现供职于广西自治区检察院。《暴风眼》取材于广西检察机关查办的众多反贪大要案件,讲述了在反贪风暴下,一座南方海滨城市里三兄弟的情感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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