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川博物馆战俘馆入口通道两侧挂满被镜头定格的被俘者面孔。
建川博物馆抗日壮士雕塑群。文/片 本报记者 任鹏
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被战争伤害的,其实是每一个活着或者死去的个体。人的命运,在那段历史轰隆隆的车轮中,被碾碎、被践踏。挖掘这些湮没的历史碎片,只为提醒今人,不要再犯同样的错。
抗战烈士和壮士,都可以是这场战争的旁证,也是日本侵华的见证。
战俘呢?其实,同样也可以。
但是,在传统观念和价值评判体系里,俘虏是屈辱、怯懦、可怜的。
研究过抗战俘虏的建川博物馆馆主樊建川说,因为他们既未成功,也未成仁。
他坚持把他们称为“抗俘”,这一个“抗”字,既要展现他们的精神,也想看见他们的魂魄。
全亚洲唯一的“战俘博物馆”
7月19日,战时美军少校理查德·V·希尔保存的有关中国抗日战争的文物展,选择了“8·15”前在建川博物馆聚落开展。
位于成都安仁古镇的这个博物馆聚落门口,安放着一个巨大的日军碉堡,这是馆主樊建川费尽周折从天津拉回来的。这个重几十吨的碉堡,恐怕是他收藏的体量最大的抗战文物。
樊建川请人在碉堡顶部安置了一个右手举枪庆祝胜利的战士雕塑。瞭望射击口上,植了鲜花。
樊建川说,这是罪恶之上长出的希望之花,寓意不忘日军侵华罪行,又珍惜现今和平。
这个有着20多个分馆的聚落,如今成为国内展览面积最大、收藏内容最丰富的民间博物馆。
一天阅尽几十年。中国抗战宏大而深厚的幅卷,都物化成为抗战文物馆系列里的藏品。
国难与国耻,在这里被一并收藏。
与中共抗战的“中流砥柱馆”、国民党抗战的“正面战场馆”相对的,是一座特殊的馆,这是中国甚至亚洲唯一一座为抗战的俘虏设立的博物馆,取名“不屈战俘馆”。
樊建川更愿意把这些在战争中被俘虏的军人称为“抗俘”,这个词是他的首创。
进出馆的通道狭窄幽长,两侧悬挂着抗俘照片,陶瓷烧制,不怕日晒,无惧雨淋。这些抗俘,不分军队派别,也无论男女老幼。
这些照片出自樊建川编著的《抗俘》一书。唯有了解这个馆和这本书,才能更详尽地了解战俘这个群体。
图片大部分来自当年日军随军记者的作品,也只有日本人有这些“史料”。
20年间,樊建川收藏了上千本日文版老画册,曾去东京旧书店摸底搜寻,购得大量当年日军官兵拍摄的私人影集。
一张张翻了一遍,他选出了这100多张被俘者的照片编辑成书。樊建川考证了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写成文字说明。
《抗俘》一书和战俘馆,将抗战历史中一个特殊的群体从湮没他们的尘埃中带回来。
“战死疆场的百万将士享受烈士荣光,负伤挂彩的享受壮士荣光,那些被俘的将士呢?”樊建川发问,“所以,我们应该尽量知道他们,看到他们的身影。”
也许,战俘和这些烈士、壮士唯一不同的,仅仅就在于他们没有在战斗中死去。
樊建川估算,中国抗俘在150万以上。同样应该是英雄的他们,名字和后来的命运无人知晓。现在回望历史,“被俘者”这个名词,无疑是贴在这个群体身上最尴尬、最沉痛的标签。
100多张照片中,有个10岁的陆军二等兵,是已知抗俘中年龄最小的。面对紧握杀人利器的日军,这个10岁的战士胸膛迎上去。另一张照片中的一个汉子,跪在地上,面容沉寂,身后是扬起的屠刀。
更多照片里的抗俘,没有名字、不知年龄,更没有人知晓他们的身份信息。他们留给未来的,仅仅是被定格的一张张脸庞。
“去看看他们。”这是樊建川所希望的。
“不成功,便成仁”
樊建川对“俘虏”一词的切身理解,来自上世纪的1966年。
那年,他还是小学生,为有一个南下干部的父亲而自豪。有一天,当着许多同学的面,与他发生争执的一个伙伴揭短:“樊建川的爸爸是个俘虏兵。”
后来樊建川才知道,父亲13岁就到旧军队当兵,抗战时,在阎锡山晋绥军中服役,与日军作战。1947年,21岁的父亲被解放军俘虏,在人民军队中成长为炮兵连长,解放战争中立过功,参加过开国大典检阅,后来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与美军打了三年仗。
即使这样,有着如此履历的父亲,在惊诧询问的儿子面前,也是沉默不语的。在他内心,似乎难以走出心魔的控制。
“他所有光荣的战斗经历、伤疤、奖章,都不能掩盖‘俘虏兵’这个疵点。”几十年后,樊建川仍然慨叹。
在考证《抗俘》图片说明时,樊建川只感觉到两个字——沉重。
他看到,在流传有序的历史书籍上,宣扬的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信条。在中国传统观念中,俘虏是低下、屈辱、怯懦、可怜的混合代名词。
甚至,连民国将军身佩的短剑上,也镌刻着这样的口号:“不成功,便成仁。”
但是,对俘虏来说,他们的经历,完全不符合上面的一切要求,“因为你既未成功,也未成仁。”
甚至,就连这些俘虏所在的部队也流露出这样的情绪,甚至不愿上报本部被俘官兵的数目。
正因如此,樊建川坚持把抗战中的俘虏叫做抗俘。一个不屈的“抗”字,既能见到他们的精神,也看得见他们的魂魄。
主业经商的樊建川,在考证时战战兢兢,唯恐文粗字糙,词不达意。更因为抗俘这个领域过去鲜有人涉及,没有现成的路径,缺乏指路标杆。
“抗俘问题,障碍丛生,恐分寸拿捏不准,怕评价南辕北辙。”
身为一个被俘者的儿子,樊建川更能体会到他们身上的三重痛苦:敌方的残暴杀戮和残酷折磨,我方的沉重鄙视和入骨误解,己方的无休自责和无穷懊悔。
樊建川并不回避这个问题,“不可否认的是,对待俘虏的问题,我们长期以来采取了回避、隐匿、淡化、掩饰、失语的集体立场。”
收集到这些照片,让樊建川认识了许多抗俘,久而久之,看清了他们的表情,听懂了他们的方言心声。他们也是先辈和先烈,也是赶走日本侵略军的民族英雄。
“现在常说,无数的革命先烈是共和国的基石。我认为,巨大的抗俘群体是安放基石的那片朴实的泥土。”樊建川在《抗俘》序里说,“由此,今天的芸芸众生与昨天的抗俘都有了直接间接的关系。”
“等我死了,要体体面面去见老婆子”
樊建川常常置身于数万件藏品之间,细细品味。在为《国人到此 低头致敬》写的序里,他说:“收藏抗战文物的过程中,我十分关注个人的命运。”
他喜欢那些有烟火气的东西,置身于这些历史的物件中,无论是与日寇拼死的壮丁,还是残害自己同胞的汉奸,或是逆来顺受的民众、抛洒热血的百姓,都引起他的关注。
几十张良民证上麻木的眼神、战地救护培训证上戴船形帽的女战士张书芬,甚至日本军用饭盒的主人手岛,更能打动他。
“当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被压缩为一个个数字时,这是可悲的。这都是什么概念?那都是人命,都是一个个各不相同的悲惨故事。”
几年前,樊建川曾在中江县见到一个抗战老兵,这个老兵只有一条腿。1966年8月,当这个老兵受到造反派批斗时,他高声说:“我只记得,八年抗战,我和日本人作战,我的腿中了一颗炮弹,我坚决打到底,没下火线。”
他将这番话用青花颜料写在瓷杯上,烈火烧制成形。
这只杯子后来成了樊建川的心爱之物,甚至,这个杯子成了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如今,这位独腿老战士已经去世了。
他还收藏了另外一张照片,上面有5个伤兵,都是高位截肢,只剩下了一条腿,用拐杖支撑着站立。
加注的考证介绍,这些残兵是抗日战士,负伤后在战地卫生队进行手术治疗,没来得及转移就被日军俘虏。
樊建川祈想:这样没有威胁的残兵,日军该会放他们一马吧?随后,他又担心了,即使被释放,在那样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年代,他们独腿双拐又怎能回到千万里之外的家呢?是五人结伴而行,还是在歧路挥手天各一方?他们有足够的盘缠和体力吗?
这些人后来的命运,谁会知道呢?
阵亡的抗战战士也许被埋在烈士陵园了,活到86岁的杨振亮,却在村里的破土房里住了多年,窗户靠木枝堵着,遮挡风雨。
装食物的破罐子,落了几十年尘土,战争留给孤身一人的他的,只有一个季度300多元抚恤金、被炮声震坏的听力、不能弯曲的右腿和残旧的军人证。军人证上,“为人民服务”的字迹多年后依旧清晰。
这个家里,唯一还没有用过的崭新的物品,是杨振亮为自己准备的寿衣,高高挂在墙上。
他说,“等我死了,要体体面面地去见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