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林环
8月1日,国务院发布的《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正式实施。从此,视力残疾人携带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应当遵守国家有关规定,公共场所的工作人员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提供无障碍服务。《人民日报》当天评论:这是我国第一部无障碍环境建设的行政法规,标志着我国无障碍环境建设步入了法制化轨道,标志着我国残疾人事业在科学发展的道路上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
题记:有人说,导盲犬与公共场所的距离,就是这个社会与残障群体的距离。而记者相信,这个距离越来越近。哪怕,本文只能让距离更近一毫米,它也值得。
黄政夫妇与导盲犬“木马”,困在了儿子读大学的那座城市。
出租,被拒;公交,被拒;地铁,是他们最后的坚持。
3个半小时,整整3个半小时!导盲犬被地铁工作人员拦住,他们精疲力尽。当地残联的求助电话打过了,中国残联的求助电话打过了,地铁服务热线打过了,市长热线打过了,110也打过了……近在咫尺的地铁,一趟趟开来又开走的地铁,硬是离他们那么遥远。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妻子鲍红说,那是她当时始终浮现脑子里的一句话。
而颇有些讽刺意味的是,他们去那座城市,是受一档电视节目之邀。那档节目,恰恰采访,他们与导盲犬。
最终,原本想要顺便探访儿子的黄政夫妇,放弃了。
最终,他们只得求助一位相熟的领导。领导派车,送去火车站。终于,才得以回到上海。
这是一座城市的孤例吗?
不,这不是。
这是多年以前的旧事吗?
不,就发生在今年。
从此,所遭遇的种种被拒之门外,都被黄政夫妇认定为“可以承受之重”。
“你说,这些人是怕狗么?”黄政问。
排斥?为什么要排斥!
怕狗,实际上并不鲜见。有些路人怕狗,有的导盲犬使用者,其实也怕……
排斥?为什么要排斥!
怕狗,实际上并不鲜见。有些路人怕狗,有的导盲犬使用者,其实也怕……
一
46岁的黄政居然怕狗。男人,
一米八的个头,游泳运动员兼教练,他是去年11月“上海导盲犬网站”启动后的首位在线申请者。
怕到什么程度?记者问。
怕到去年底导盲犬 “木马”头一次上门,他吓得躲在了我身后。回答者是鲍红,黄政之妻。二人自少年相识,婚姻已21年。
怕到“木马”上门第一周,黄家竟一周灯火通明。单眼残存微弱视力的黄政,怕极了夜里走出卧室“万一”撞上毛色黑亮的“木马”。
怕到“木马”上门一个月后,黄政才敢伸手抚摸。
其实,妈妈原本也怕狗。补充者是黄浩峰,黄政之子。浩峰说,爸爸怕,妈妈只好强撑假装不怕,后来也就真不怕了。
恐惧感这回事,只要愿意面对、正视、与之共处,直至明白威胁其实全然不存在,或许分秒之间也就不怕了。
黄家从未养过任何宠物。鲍红替黄政在网站申请一个月后,“木马”就来了。这家人,习惯性地,就由“明眼人”(视障者对视力正常者的通俗称谓)鲍红挡在了丈夫身前。
而克服恐惧,鲍红只用了4天。“那天凌晨4点发现狗呕吐,赶紧给训导师打手机。可能睡沉了,他没接电话。我不知该怎么办,觉得它可怜极了,只好搂着它,像搂着孩子,搂了4个小时,直到8点训导师登门”。
此后,不再恐惧。
那么,不需要护理饲养导盲犬的你,只需要不排斥导盲犬在公共场所助行的你,还觉得一定要排斥吗?
二
拉布拉多是中型犬,通常2岁成为导盲犬,身高60厘米、体重25公斤左右。
“它咬人么?”采访中,记者听过不止一次这问题,来自路人。
不,它不咬人。它不乱吠。它不撒野。它不会扑向人张牙舞爪。
我跟踪采访两周,从未在任何时刻、听闻任何一条导盲犬、对着任何人吠过。
两周的跟访,记者所见的导盲犬最常见状态仅两种:工作时,心无旁骛带使用者穿行;非工作时,乖乖地始终趴在使用者脚边。
就在黄政夫妇工作的市体育运动学校,记者一边在门卫室采访,一边留心,半小时内共有4拨人进屋倒水或聊天,而“木马”全程安静趴着,一动不动。
而这并不算什么。导盲犬,乖到什么程度,你可能难以想象。
导盲犬“亮和”,去年6月忽然瘸了,每走两步就奇怪地下蹲。使用者李萍诧异地带它去宠物医院,竟然是“髋关节韧带受损”。怎么回事?李萍努力回忆,唯一的可能是前一晚,在公园,“亮和”曾被一跑步者撞倒。“当时它歪倒在地上,但一声没吭,我就没当回事。没想到医生说这么严重,如果吃药治不好还得手术”。
一声没吭!
而“髋关节韧带受损”究竟有多疼?记者为此特意访问了一位因跌倒而患此症的朋友,她告诉我,就像总有一根针在不停地刺……
此时此刻,原先可能并不了解导盲犬的你,只需要不排斥导盲犬在公共场所助行的你,还觉得一定要排斥吗?
三
导盲犬与记者靠得最近的时刻,仅一掌相隔。
记者很佩服原本怕狗的自己没落荒而逃:在拥挤的盘山公路小车上,紧挨着它,并在它因炎热而急促的喘息声中,安然自若地采访。
这些从不乱吠、先天性格平和的拉布拉多犬,这些后天严格训练的上岗导盲犬,在上海现有16条。
它们,是工作犬。尽管残酷的现状是:大多数导盲犬活动范围受限,普遍体重剧增,加大了循环系统、呼吸系统和骨关节异常的可能。
它们,是使用者的眼睛。对使用者有着无与伦比的意义,正如《你是我的眼》中所唱的:不仅仅在于“穿越拥挤的人潮”或车海,更多的还是“看见这世界就在眼前”。而“如果看得见”,“生命也许完全不同”。
借用一位受访盲人的话——导盲犬,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
那么,对于狗的恐惧程度或许不那么深的你,只需要不排斥导盲犬在公共场所助行的你,还觉得一定要排斥吗?
四
记者还想讲述一种特殊的常被人忽略的恐惧:导盲犬使用者对使用导盲犬的恐惧。
听起来有些像绕口令。简而言之,就是对未知的恐惧。
这是人的本能。
有位受访盲人的丈夫是 “明眼人”,他曾经试图闭起眼睛牵着导盲犬过马路。可原以为并不困难的他,站在原地攒了半天勇气,却一步也迈不出去。
盲杖是死的,而导盲犬是活的。它够聪明么?它会一心一意牵引使用者绕开障碍么?只是动物的它,值得托付自己的人身安全吗?
要完全信赖导盲犬,这份心理障碍,同样需要勇气来克服。
而难以想象导盲犬使用者需要多少勇气的你,只需要不排斥导盲犬在公共场所助行的你,还觉得一定要排斥吗?
嫌恶?为什么要嫌恶!
一对原本很“宅”的夫妻,每个周末却不知疲惫带导盲犬奔波“闯关”,为什么?
嫌恶?什么要嫌恶!
一对原本很“宅”的夫妻,每个周末却不知疲惫带导盲犬奔波“闯关”,为什么?
一
当然,也有路人对狗并非恐惧,而是嫌恶。
5岁学游泳的黄政,认为运动员身份让自己“不怕受挫”。
的确。他30岁因交通意外一眼失明,另一眼的微弱视力也将在数年内丧失,儿子仅4岁。天塌了?不。“歇了一年”之后,工作照旧,生活照旧,还倔强无比骑自行车出行,因为有次拿残疾证上公交被质疑是假的。要么儿子坐车前为他指路,要么妻子骑在前为他引路。照样当运动员参加比赛,照样当教练并要教得比别人好。就连物质生活,买房买车,也没落下。
然而,他却认真地告诉记者,以一种缓缓的语气:“我带‘木马’出门前,却还是有阴影、有心理障碍的。”
徐家汇一家百货店门前,他与“木马”,被保安态度恶劣地指着鼻子嚷“去去去”。
闸北一家公园里,他与“木马”,被管理员斥责“胆子太大,狗都敢带进来”……
然而,这都不是最糟的。
相对于本文之初那段3个半小时的刻骨铭心,这的确不是最糟的。
二
黄政的“木马”,应是16条上岗导盲犬中,唯一一条体重没增加的。其它普遍增重10公斤,因为大多只在小区溜达。
半年了,每逢周六周日,“木马”几乎都陪主人奔波上海各公共场所。
他们随身带一张打印的 《上海市养犬管理条例》,折叠整整齐齐,摊开,折痕已快要破了。这份去年5月施行的条例,规定了禁止携带犬进出的场所和乘坐的交通工具,但指出盲人携带导盲犬的,不受本条规定限制。
实际上早在2008年7月,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就对盲人带导盲犬进出公共场所以法规的形式予以肯定。
可每回外出,每回都生气,每回都争辩,像吵架一样耗尽心力。鲍红说,周一上班她总趴桌上,太累了,同事见状常劝她放弃。
一位如此柔软的女人,一位平素惯于说谢谢、不好意思的女人,这样执着为什么?
是不是,为丈夫,在他视力消逝殆尽之前?记者问了一个残忍的问题。
鲍红沉默了。
之后她点点头,说这个问题确实残忍。与丈夫相濡以沫这么多年,都未敢开口问。
她猜测,等眼睛全无光感了,他很可能会躲起来,不再出门。而她将默默陪着。
她说,如果没有导盲犬,“宅”在家里交流就是他们最大的爱好。他们是彼此至今唯一的倾诉对象,他们从未想过更换倾诉对象。他们过着友人眼中“苦行僧”的幸福生活。比如顿顿在家吃饭,由同样运动员出身、不善家事的她掌勺。一顿两个小菜,而花样呢?炒蛋、蒸鱼、拌黄瓜、红烧排骨,再让她列举也列举不出什么了。
那么黄政,又为何一次次不知疲惫地闯关?
“他常说,人来一趟世上不容易,要多做有意义的事。为了更多公众接纳,为了其他盲人的便利。”鲍红说。
“人的一生,随时可能走到变故的另一边,这是刹那之间的事。所以,永远不要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另一边。”黄政说。
三
闯关者,远不止黄政夫妇。记者采访的导盲犬使用者黄鸣,圈
内戏称“导盲犬总管”。她曾为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与市领导和有关部门领导坐下面谈。
你觉得她太霸气吗?可采访中,就连市残疾人辅助器具资源中心导盲犬项目的工作人员都由衷感慨:“这条路很艰难,需要一些霸气的人去维护权益。”
还记得5年前的3月,由上海市残疾人联合会、财团法人日本导盲犬协会、公安部南京警犬研究所共同发起的导盲犬训练培育工作正式启动,现场的致辞说:这是上海残疾人康复工作的开拓之举,必将为上海的视力残疾人带来更多融入社会生活、共享社会资源的机会。
还记得今年1月病逝的倪春,上海首位与导盲犬乘坐长途车到异地的使用者。2009年,他带导盲犬“纺云”想坐火车赴南京探亲。早有心理准备的他,特邀了上海电视台某栏目组去车站。不过,闭门羹照旧。他与它,在站前广场晒了两个多小时太阳。无奈,改成大巴,仍然靠了媒体帮助。
倪春写过日记 《导盲犬的无障碍出行梦,何日能实现》:“不希望,到‘纺云’退役时,无障碍梦还是梦想。”
那么,你还忍心见他们如此接二连三地继续闯关吗?
不应该?凭什么不应该!
你所理解的“狂欢”,恐怕与他们的经历大相径庭。但这恐怕已经是他们所能经历的,最像普通人的,最为美好的了。
“我们在哪?我们在一个有很多喇叭的地方!”浙江安吉汽车站。黄鸣在一家反复叫卖 “19元一律19元”的小店前,对着手机那头接站的小车司机,高声喊。
不应该?凭什么不应该!
你所理解的“狂欢?,恐怕与他们的经历大相径庭。但这恐怕已经是他们所能经历的,最像普通人的,最为美好的了。
一
11点烈日下,约15分钟后,小车司机终于找到这个 “有很多喇叭的地方”。
热,太热了。5条导盲犬伸长舌头,喘息急促,口水直滴。
这是7月24日,记者随5条导盲犬及使用者乘大巴出游安吉。换乘小车,35公里盘山路至山顶农庄,已午饭时间。等了半小时安顿房间,又等了半小时终于开饭,他们疲倦围坐圆桌前,强撑着精神与农庄主约好3天出游的活动:爬山,爬山,还是爬山。
随后,各自回房,狗儿们纷纷在床边就地趴下。我注视着导盲犬使用者韩颖,独自从床边摸索去卫生间。短短室内几米,原本如常的走路速度,变为了挪动。
二
出发前,黄鸣给上海长途客运南站送了锦旗:“古道热肠,大爱无疆。”这是客运南站第一次接纳这么多导盲犬及使用者与“明眼人”共乘大巴,史无前例。为此,客运南站专门开会商讨,当日值班经理挨个把他们从地铁站引到大巴入口,挨个送上车,挨个安排座位(导盲犬全部钻在座位下、使用者脚边),还不时提醒路人不要再围观了。
原先说好的旅游地的大巴来沪接人,可一听有狗,临时变卦了。
但黄鸣他们的心情,明显未受影响。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早已习惯。
上一回去浙江,同行旅游车上竟有一名“直白”的乘客,迎上前挑衅:“旅游是用眼睛看山水的,不是给山水算命的。”
三
下午,爬山开始了。导盲犬们带黄鸣们左弯右绕,绕过时而可见的小石块。他们甚至走在了其他旅游者前头。
农庄主在旁介绍,这里是竹海,那里是水库。他们看不见,但他们频频点头。
次日,更有坡度的爬山开始了。
这么累,有什么好玩?记者非常不解。
“就是像普通人一样啊,再累也要爬到山顶。那一株株翠竹都是见证。”黄鸣笑了。
四
终于,在黄鸣他们强烈的要求下,安排了一次“危险的活动”:橡皮
艇漂流。
人穿上了救生衣,狗儿卸下了导盲鞍。
不再是工作状态了。人和狗都在水里,笑啊,闹啊,直到被工作人员劝回艇上。
显然,这并非上岗导盲犬该有的状态。但必须承认,在那个时刻,人与狗,才真正尝到了一丝丝“狂欢”的味道——
像普通人一样;像正常人一样。
五
前年圣诞前夕,韩颖带她的 “耳思”经历了一次美国之旅。这是全中国导盲犬使用者第一例。
32岁的韩颖说,她勇敢地尝试了坐缆车、烤制面包土司、制作冰淇淋、去酒吧欣赏乡村音乐……
“常有人问,你看不见,出去又能感受什么呢?可虽然看不见,依旧可以去听、去闻、去触摸、去体验。”她告诉我,看不到阳光的亮度,却可使人更敏感于阳光的温度。
而记者想问的是:
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出门体验?
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去试一试?
又凭什么,有的人要在脑中给残障群体安上一些所谓的“不应该”,比如“旅游不是给山水算命”这种话?!
身为“明眼人”的你,你来说说。
韩颖记得,回国前,在丹佛大学一堂课上被学生提问:“听说,中国很多场所不许导盲犬进入?”
她认真答:“我遇到过,我相信这是暂时的。中国公众对这项新事物的认识,相比有几十年甚至更长导盲犬训练史的国家,自然有差距。相信不久的将来,今天的问题不再是问题。”
导盲犬培训费用,每条高达10万元,均由市残联承担。使用者只需负担清洁、喂养、小部分医疗费用,每月数百元。但仍有个别使用者经济拮据,因此,市残联导盲犬项目工作人员强调,唯一需要呼吁的,就是爱心犬粮机构的捐赠。另据市残联介绍,本月上海将有18条导盲犬正式上岗,今后约以每3年10条增加,常态化、长效化。现有视障人士申请者20多人,其中有就业需求的、较为年轻者,将优先考虑。
也就是说,导盲犬对使用者的意义:除了出行,更多还是“看见这世界就在眼前”的“眼睛”的意义。
为何称导盲犬是“眼睛”
导盲犬与盲杖有多少区别?
以使用者黄政一则惊心动魄的亲历来答——有天夜里,“木马”忽然带他绕道,走了一条堆着垃圾的脏路。身后的妻子走近才注意到,路上竟有一根晾衣的铁丝,恰恰在黄政眼睛的高度。如果只是盲杖,他那只残存微弱视力的单眼,后果不堪设想。
更重要的是,有导盲犬后,视障者很可能借由这跨越物种的情感关联,生活态度更为积极。
例如黄鸣,6年前失明,总想走向另一个彻底解脱的黑暗世界,可自从有了 “江权”,她重新走出家门。至为难忘的一次是,“江权”中暑,却仍坚持在数小时的活动结束后一步一停引她上公交车,送到老弱病残孕专座,直至下车后再引路回家。一进屋,它轰然倒下,昏迷。
你知道么?不是所有严格受训的拉布拉多犬都能成为导盲犬。如果它缺少服务意愿,则必须淘汰,以免日后危及视障者的安全。
你知道么?不是所有视障者都适合并需要使用导盲犬,这与视障者的行走及定向能力等有关,也与其是否有明确的就业及社交需求等相关。根据国际导盲犬联盟的评估,视障者与导盲犬的理想比率为100∶1。
你知道么?中国是全世界盲人最多的国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