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每次奥运会的闭幕式,看到圣火熄灭的时候,心里总是非常伤感。即使圣火熄灭后天空的幽暗只是短暂的一瞬,马上就会有灿烂的烟花腾空,有激越的歌声响起,但是,一种美好逝去难再的感觉,一时无法抹平。此次伦敦奥运,纵使有种种裁判的不公,有服用违禁药品的查处,有对不投入比赛的判罚,有刘翔再一次无奈的伤退……但是,毕竟美好的记忆更多,特别是比起现实中的种种不如意,奥林匹克赛场上所涌现出的美好情景与情感,还是让我感动而难忘。
不知为什么,在奥运会闭幕式上听到的歌声,和在音乐厅里听到的歌声,感觉完全不同。其实,从音响效果上讲,奥运会赛场上远远赶不上音乐厅。但是,无论身在其中,还是坐在电视机前,听得我总是非常感动,甚至激动。记得20年前巴塞罗那奥运会的闭幕式上,我坐在体育场内,听到卡雷拉斯和莎拉·布莱曼合唱一曲,特别是看到他们在自己的歌声随圣火渐渐熄灭而终止后激动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后来,我买了一盘闭幕式现场录音的CD,但是,拿回家放进音响里再听,满不是一回事,再无法听出当时的感觉。或许,这就是奥运会的魅力吧。
伦敦奥运会闭幕式,歌声占据了绝对的主角,简直成了一场简版的英国摇滚史专场音乐会,这是历届奥运会都没有出现过的奇迹。其中,68岁的老歌手雷·戴维斯,是英国老牌“奇想乐队”的主唱。他唱了一首《日落滑铁卢》的老歌,唱得非常幽婉抒情,其中有一句“只要注视着滑铁卢的落日,我们便身在天堂”。那种真切却又格外珍惜的感情,真的很动人。很久,很久,我的耳畔都在回荡着这句唱词和它连带的旋律。
滑铁卢是伦敦一座有名的桥,就是有名的电影《魂断蓝桥》里说的那座桥,是因为它的历史、它的故事,让它的落日不同寻常又韵味悠然吗?我在想,其实,那不过是伦敦的一座古桥而已,就像我们北京天安门的金水桥,或者天津海河上的解放桥一样的吧。我又在想,我们何曾注视着金水桥或解放桥的落日,然后能够感动得自己仿佛身在天堂呢?起码我自己,无论年轻的时候,还是后来的悠悠岁月里,无数次看过荡漾在金水河和海河水里的落日,但是,没有一次感受到雷·戴维斯唱的“我们便身在天堂”的感觉。
是的,天堂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个如教堂、饭堂、酒店、别墅,或者像马尔克斯所幻想的如图书馆一样的实体。天堂不是为了满足我们物欲要求的地方,也不是安放我们死后的身体并能够将我们灵魂升天的地方。天堂只是抚慰我们精神、栖息我们感觉的地方。你感觉到它了,它便存在;你感觉不到它,它便不存在。如今,在强大的物欲横流的冲击下,身为物役的我们,感觉已经迟钝,感觉远远赶不上对于金钱和权力的嗅觉、对于美食和美女的味觉、对于古瓷或古画的触觉,来得灵敏。
我们也可能会想起看看落日,但一般更乐于到长江黄河边看那长河落日圆,或到大西洋边看那半洋瑟瑟半洋红。我们更注重那背景、那情调,那拍下的照片的效果和回味的说辞。我们常常忽略掉身边常见易见的事物,便也就容易常常从金水桥或解放桥旁边走过却视而不见,那曾经无数次灿烂而动人的落日,可以让我们感动得觉得那一刻“我们便身在天堂”,便也就无数次地失之交臂。说到底,我们对于天堂的要求过于实际,或者过于奢侈,不像雷·戴维斯唱的那样简单,简单得如同一个孩子得到了一支棒棒糖或一个氢气球,就可以欢蹦乱跳,将发自心底的笑声飞迸而出,变为美丽的歌声。
是奥运会将雷·戴维斯的一首老歌点石成金,仿佛一位青春二度的妇人,重新焕发出魅力和活力。我想,如果没有奥运会的背景,没有圣火的渐渐熄灭,雷·戴维斯的歌声会被我们忽视,甚至擦肩而过而素不相识。雷·戴维斯的滑铁卢落日,和奥运会的圣火,一起升起,又一起消逝,更一起燃烧并灼伤我的心头。
我们似乎缺少这样的歌,腾格尔的《天堂》,唱的是他的草原故乡,当然,故乡也可以是我们的天堂,但毕竟还是实体。天堂是不存在的实体,它只存在我们的想象中,我们的感觉里。我们的歌,往往唱的内容很大,天堂便显得离我们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