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丛桦
周碧华的《禅不是一枝花》开篇写道,“近读台湾学者胡兰成的悟禅笔记《禅是一枝花》,颇多感慨。”《禅是一枝花》是胡兰成对《碧岩录》的个人悟道与诠释。在漫漫长夜与政治与女人的情怀纠结之后的余生中,胡兰成写出了不少书,并且藉着张爱玲之名,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他的一霎儿印渍。
胡兰成这个人,张爱玲为数寥寥的苍凉背景中人。虽然胡最终没有入日本籍,但是改不了他的从良经历。周的写说含蓄有余结果反而交代得不清楚。一气儿自己整理了一句算是看过的交代:禅能讲得明白就不是禅了,只可写意的东西你用了素描,越想道个明白越是牵强。
这几日去上海住在朋友家中,一眼看到低矮的白色几柜上放着一排书,从中平静老道地抽出一本《今生今世》。我,一个安徽人,在上海,他们旧时繁华与哀伤的都市,带了窗外炎夏的暑气打开了这本传说许久的书。
行文仿佛是带了水洇过的痕迹,沾染着张爱玲的俏丽与魅影,或是张爱玲的文字气息不经意带上他的颜色,再或者两人本来就声气相投,分不清你我。上世纪40年代的月亮就那样慢慢沉落了,记忆中还是那样的大、圆、白,是泪沏进了朵云轩的纸背,还是发黄的纸页留下了泪滴的干涸,两下弱得没有辩解的力量,在潮落的长滩边相觑着如搁浅的鱼肚白,任由世间纷乱评说这一段海上花开。
张爱玲对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不是不在意。在此前,她笔下写的是别人,这次轮到别人写了她,而且是她的旧鸳枕边人,她不能不在意。出名趁早,她早出了名,多少人等着看她的行头啊。她爱一个人可以完全不问政治取向,为一人抛开一个世界,她能做到!可是发现所托非人,她可不会是全了他的三美团圆之清秋大梦——这就是她了,特立独行的,逸成冷静的秋,干净的,不要就是不要。
《小团圆》里,“九莉几乎发现,认知和爱上一个崇拜者要付出高昂代价,原来自己小看了自己,虽然用稿费就可以养活自己,爱上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却从此身心俱创”。上世纪70年代,胡兰成趁着张爱玲在台湾的人气居高不下,搭车写下了《今生今世》,对一直想瞧个端倪的读者来说,此书满足了窥视欲,从门缝里瞥见了爱玲的襟裳一角也是欢喜。而张爱玲此时在大洋彼岸着急得上火,辗转多次去信到香港,说写下了《小团圆》,却决定不下是否出版这本类自传,一再蹉跎。
无论张爱玲愿意还是不愿意,终究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他俩的气息。她活过,爱过,尽管后来她的反应得出她并不看好那段时光。她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尽管出名,出了名就由不得自己了,其中的编排带了诸人的色彩,然不论爱不爱,收梢还是自己的。就是因为她的名气,她的一点一滴皆是好的,就是伤过她的也成了记载她气息的惊鸿一瞥,也成好的了。众生爱她,尽管她独孤寂。
伊在这个海上飘着水草香气的闷热午后,溯源而来。
胡兰成么?在人群底下看禅,看过了就到处炫耀说我懂了,我懂得的……白长了一副好面孔,白担了一身好文字,白辜负一些好光景。九莉等待的是用了生命去爱的全部光景,而新的男人还没到来不是眼前这人,只好逃逸开去。那人是原本不配她的,她的聪明使她看穿了这点,究竟是再也不要低伏屈就了他——“她原是不知自己有多好”。
在一个不对的时间造就了这个人,尽管有开放,却开成一朵带着罂粟味道的残花。他是囫囵着吃一朵扔一朵、再囫囵吃一朵。佛度的是谁?不是李莲英也不是韦小宝,更不是胡兰成,而是那个疯傻着、哭泣着说“爱、我要爱”的呆人。这个,对胡兰成来说,是该的。纵他学问再深,文字游戏玩得再好,也不过还是那朵残花。有说是其人可废,其文不可废,如此说来,秦桧之人可废,字不可废,倒也成一位大书法家了。
写完,看窗外细雨如歌,多日耷拉着脑袋的玉簪花在微雨的轻拂下抖擞着枝叶,多日想理清的头绪初抽丝茧,物我两乐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