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员在跑道上进行一个多小时的高强度训练 ■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 都市时报实习记者 文平
上完训练课,陈保文将运动员集合到树荫下,做训练总结
力量课。单腿半蹲两分钟训练并不容易,运动员常常腿抖手动
陈保文指挥运动员训练的旧照供图
■ 都市时报实习记者 文平
8月5日凌晨,伦敦奥运会男子20公里竞走的赛场上,来自云南保山的选手陈定获得冠军。第二天,陈保文——陈定的二叔、也是陈定曾经的教练——就将这项成绩记录在了一个特殊的本子上。
陈保文,云南省第一个国家级业余教练。从业至今,他攒下了11个“账本”,它们整齐地摞在他宿舍的双层床上。每天训练完、每次有新队员进队以及自己带过的队员参加比赛,他都会从中取出不同的本子,坐在靠窗的桌前,记录下来。
这些本子里,有一本专门记录运动员的比赛成绩。到现在,记录已经进行了16年。翻开这个本子,能看到很多“竞走大腕”,数一数,有53人次拿过全国冠军,63人次代表国家出征奥运会、世界杯、亚运会、亚锦赛等重大国际比赛。
不过,当运动员成绩斐然之时,他们往往已经离开了陈保文。
“转正”,从农家子弟到运动员
陈保文手下的运动员,多是些十多岁的孩子,农家子弟。他们希望通过竞走,走上高级别的赛场,走入城市。
在陈保文的记录本中,有一本是运动员名单。里面密密麻麻地写了22页,每两页17人。这样算起来,从1994年执教至今,他已经带了180多个运动员。
从名单上看,运动员来的时候,小的13岁,大的十五六岁,都还是孩子。这些孩子多数来自高寒山区,奔跑速度过人,耐力强。
他们通常是因为参加体育比赛时被县里的教练看中,初中时进入体校。在体校,如果训练成绩优异,他们就会被推荐到陈保文那儿,开始远离家乡的运动员生涯。
赵庆坤,被推荐的成绩优异者之一。这个小姑娘13岁,身高1米70,瘦瘦高高的,一头短短的卷发,脸带稚气。她练竞走半年,被启蒙老师推荐给陈保文。来之前,她听师兄说,她将有一个“很好很严格”的教练,很激动。
赵庆坤到昆明刚好一星期。初见陈保文,她发现自己的新教练一脸严肃,话很少,只嘱咐她“好好练”。
这个姑娘加入了运动员的行列。在这里,她只管训练,不用上山割猪草,也用不挖地。她手上因为割猪草而划破的伤口已经痊愈,挖地时磨出的水泡也已消了。
小姑娘对伙食挺满意。学校食堂,每顿花六七块钱就有菜有肉,“比家里好太多了”。等到成为公费生,每月交150块钱,每顿不光有蔬菜和肉,定时还有酸奶、水果供应。小姑娘很羡慕公费生:“那样真好。”
不过,这两天赵庆坤已经开始想家了。她给父母打电话时,哭了。临走前,她的父母还憧憬了一番:“要是哪天庆坤能有出息,就太好了。”现在听着女儿的哭声,他们只能在电话那头安慰:“别哭,跟着教练好好练。”
和赵庆坤一样,竞走队的运动员全部来自农村。家庭贫困,他们希望抓住竞走这个机会,从农村走进城市。他们相信:“跟着陈教练,一步一步来,没有问题。”
和这些孩子一样,陈保文也出身农村,他就是因竞走改变命运的典型案例。
1984年,身高1米83的陈保文在保山体校练篮球,被一个竞走教练看中。当时那位教练还是个“新手”,只看过竞走,自己也没有练过。
练了一年,陈保文还没有参加比赛的资格,就跟着工人运动会赛跑的选手测成绩。赛场上,所有选手都在“夺命狂奔”,只有他一个人在走,结果,他居然超过了所有人。
就这样,他凭借竞走天赋进了体工队,又到上海体校读书。因为拿过全国赛事的冠军,他成了竞走教练。
“转正了,以后有工作,那就好了。”把这些孩子培养出来,是陈保文赋予自己的任务。他希望手下的小队员们能像自己一样,通过苦练改变命运。
苦练,田径场上的常态
从毛孩子到世界冠军,要弥补中间的巨大鸿沟,靠的是严格的、不间断的训练。
“今天早上天气很闷热,气压较低,队员很走不动。”这段话,出自陈保文2012年8月6日的训练日记。当天受天气影响,运动员训练任务的完成情况不太好,他在日记里感叹:“这很不好!”
陈保文习惯了记训练日记,每天都会记下当天的训练项目和运动员的完成情况。到现在,他有七八本日记,随便翻翻,十多年来,运动员的训练状况一目了然。哪怕他出差,也会嘱咐运动员认真填写,于是,训练日记中偶尔也会出现稚嫩的笔迹。
8月6日,早上训练时,陈保文与往常不同,讲了一些题外话——8月5日凌晨,他带过的两个弟子在伦敦奥运会表现出色,陈定夺得奥运会20公里竞走金牌,蔡泽林则位居第4。他琢磨着应该鼓动一下士气。
“你们好好考虑,自己怎么接班。”陈保文说得底气十足。在他看来,手下的学生经过训练,应有能力勇攀高峰。
他的队员刚来时,有的对竞走略知一二,有的则完全一窍不通。从毛孩子到世界冠军,要弥补中间的巨大鸿沟,靠的是严格的、不间断的训练。
夏季,高原时而太阳毒辣,时而风吹雨打。天晴时,顶着太阳,运动员热得汗流浃背,走得腿软,走得胃疼。实在太热的话,陈保文会让队员提两桶水,放上两块海绵,往运动员身上浇水、降温。运动员身上经常是湿了干、干了湿。
雨天,下小雨时,运动员就在田径场上冒雨向前;下大雨了,就进教学楼,跑楼梯。一栋楼里,噼噼啪啪,全是脚步声。
对运动员来说,一年之计在于冬,冬训是关键。穿着紧身裤、短袖衫,运动员们在低温下,扭着臀部练竞走。平均下来,他们每天会走上20公里。有时在公路竞走课上,他们会被要求手握1公斤重的杠铃,走上8公里。
运动员训练时,陈保文就站在一旁,戴着印有“北京奥运”的白色鸭舌帽,大声指导。在训练间隙,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记下运动员的测试速度,之后誊抄到训练日记上去。
竞走训练有特殊性,中断一次,就得从头练起。因此陈保文最“痛恨”的就是休息。竞走队很少放假,运动员一年在家时间不到两周,就算是参加中考,考试头天早上,还被陈保文拉着训练。
向陈保文请假,常让运动员胆战心惊。有位运动员因表姐办喜酒,向陈保文请假,被他当面拒绝。竞走队员都明白,陈教练几乎是不准假的。
因为训练量大,运动员的鞋常磨得鞋底穿洞、底边张口,两三个月就得换一双。有个叫金向前的运动员,来了两年半,鞋子换了10双。他收集了一箱子的破鞋,洗得干干净净,“冬天,好鞋洗了干不了,就换上它们,一样穿。”
陈保文的训练很奏效。一批运动员,人多时有五六个人能进体工队,在学校,陈保文输送的运动员最多。因为培养了很多优秀运动员,他今年被评为国家级教练。在云南省的业余教练中,他是第一个。
谈及他的训练方式,陈保文会半开玩笑地说:“太残酷。”但是,过了几秒钟,这个爱抽水烟的中年教练会从水烟筒口抬起脸,眯着眼睛反问:“不这么做,出不了成绩。运动员没有前途,怎么办?”
“拆招”,与运动员共处的方式
陈保文把手下的小运动员称为“小鬼”,与他们在一起生活、训练时,发生了种种趣事。
一批运动员,十五六个,都少不更事。除了训练,他们和同龄人一样爱玩爱闹。他们常常“出招”,陈保文只能见招拆招。
陈保文和运动员住同一栋宿舍楼。他给了运动员一把钥匙,让他们在训练之余可以看看电视。公共澡堂若没水,也能在他的浴室洗澡。
最近,陈保文发现影碟机坏了,他自己拿小刀弄了半天,修不好。影碟机里有张光盘,录着运动员平日的训练,想拿也拿不出来,他只能一边抱怨着“这帮小子”,一边寻思“过两天去修吧”。
陈保文有辆自行车,停在他的宿舍门口,前轮钢圈是铝制的,后轮却是铁的,上了锁。他说,上一批的“小鬼”很皮,曾有3个人骑在这辆自行车上,硬是把车子压扁了,陈保文只好给后轮换了个铁制的圈。从此,自行车就上了锁,“我的自行车又不是拿来玩的!”陈保文忿忿地说。
现在的这一帮“小鬼”也常打他自行车的主意。倘若陈保文忘了上锁,他们会在傍晚偷偷地把气筒搬出去,给车打上气,在宿舍楼外的院子里骑得“咯咯”地笑。但是,陈保文好像没有发现。某个“小鬼”外出需要借车的话,他会很神气地把自行车钥匙交给他。“小鬼”回来还钥匙时,他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一下:“出去办事办得怎么样了?”
今年春节,陈保文回老家了。他走之前,从家里搬来砧板、电磁炉,又把运动员的伙食费发给他们。这样,春节后有比赛而不能回家的运动员就能自己做饭过年。从小就在家掌过勺的“小鬼”们很兴奋,到超市买了些菜,饭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陈保文也会陪着运动员过年、过节。2011年中秋节,陈保文买来了月饼、水果,陪这些离家在外的“游子”赏月。运动员们记得,当天晚上,大家敲着木板传花,轮到谁谁表演节目,这个严肃的教练好像还唱了歌。不过问到歌唱得如何,大家都呵呵笑着,不说了。
陈保文还在宿舍备了两副象棋,手痒的时候,会吆喝一两个队员下下棋。这个棋盘上的老将常常只用两个“马”和几个“兵”,就把陪他下棋的“小鬼”杀得片甲不留。时间长了,他偶尔也会觉得没意思,哈哈地笑:“这帮孩子太笨了。”
有些调皮的运动员,也没少让陈保文担心。亚锦赛冠军祝春冬就是其中一个。2012年3月,这个傈僳族小伙在日本高知举行的亚洲20公里竞走锦标赛上崭露头角。陈保文忆起这个年轻人,第一印象就是:“太皮了。”
冬天早上要出早操。一天,天还黑黢黢的,陈保文坐校车到校。车到门口,陈保文看到一个人影,还没看清那是谁,对方却“扑通”一声跳进了校门旁的小河,顶着水葫芦,不敢上岸。
大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陈保文急忙上前查看。原来,祝春冬违反规定留宿朋友,一早送朋友出门时,撞上了陈保文。怕被惩罚,他情急之下跳进了河里。“这孩子,带他一个,费十个的心。”陈保文哈哈大笑。
这样的故事,陈保文能说出好多。他偶尔会翻着运动员名单,说自己是老黄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运动员们走了一批又一批,他却一直守在这里。
记录,一种特殊的关注
参加伦敦奥运会的竞走运动员蔡泽林,同样是陈保文带出来的。两年半的记录、帮扶,让小伙走上了奥运赛场。
陈保文的“账本”里,还有一本运动员比赛成绩。他带过的运动员,参加级别稍高的比赛,都会有详细记录。比赛的时间、地点、成绩以及该成绩达到的运动员级别,一目了然。翻开这个本子,能够清晰地看到一个运动员的进步轨迹,也能发现退步的路数。
2007年9月1日,来自会泽的蔡泽林进入体育学校。当时他的样子,和伦敦奥运会上的那个健将不太一样:身高只有1米68,面色苍白。第一眼看到蔡泽林,陈保文“不太喜欢”。
但是,这个小伙子往场上一站,表现得有力量,有冲劲。摆臂“呼哧呼哧”的,走路“刷刷”的,有点力气就往前冲。陈保文看了,认为他有希望,留下了他。
接着,蔡泽林接受了血红蛋白测试,比正常人低了很多——他贫血。刚开始,陈保文以为蔡泽林贫血是因为伙食不好,琢磨着两三个月定能调养好。谁料,这一调养就调养了两年半。
陈保文的训练日记里记载:2007年9月中旬,蔡泽林表现不好。接下来的几个月,也不见起色。到2009年8月3日,陈保文还在日记中说:“蔡泽林没有跟上,掉得很远,没走完就让其跑。”
那两年半里,压力一直存在。
蔡泽林本身就是最大的压力。每次走下来,他都脸色刷白,常常头晕。陈保文总捏着一把冷汗,担心他身体不好,可能发生意外。
“保文,放弃了吧。”“再等等,再等等。”这样的对话,陈保文那段时间里不知说过多少。他自己心里也在打鼓,但每次看到蔡泽林有往前冲的劲头,他就告诉自己“再等等”。
还有经济问题。食堂给运动员定的标准是每人每月1050元,公费生有900元的补助,运动员只需交150元。没有补助,运动员很难承担这笔生活费。但是陈保文手上只有15个公费生名额,没法多加。也就是说,蔡泽林是陈保文顶着压力“养”起来的运动员。
蔡泽林是陈保文最“纵容”的学生。在这两年半里,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陈保文宽容至极:“他能练就练,不能练就休息。”
幸运的是,奇迹终于发生了。2009年12月前后,冬训测试,蔡泽林的血红蛋白含量恢复到正常水平。接着,他的进步一日千里,四个月后进入国家队。
在陈保文的成绩记录本上,蔡泽林第一次亮相是世界杯选拔赛,他以1小时22分28秒取得第一。那个时候,陈保文已经不是他的教练。陈保文只能通过记录来关注他。
冠军,教练壮志仍未酬
陈保文说,他现在就是想亲自带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
陈保文是云南省体育运动职业技术学院唯一的竞走教练。从全云南省挑上来的竞走苗子,在职业运动员以前,几乎都会成为投入他的门下。他尽全力去“拴”住这些日后会成器的好苗子,但最终也只是帮他人做件嫁衣裳。
开学后,运动员必须出早操。陈保文往往不到6点就起床了,坐校车到学校,守在宿舍楼前。起晚了的队员碰到他,会抖一下,赶紧开溜。
每天中午,这个个子高挑、眼神犀利的云南男人会坐在宿舍里,开着电视,敞着大门,抽上几筒水烟,闭目养神。时间快到下午3点了,他会敲响每一个宿舍门,“起床,训练了!”他一直守在宿舍,为了看着运动员好好睡午觉。
之前,队上有车的时候,他还会半夜里突然出现,查房、看人。他曾经半夜在网吧里发现自己的队员,一气之下,他让那个男生连续做蛙跳,直到做得哇哇大哭为止。
其实仔细想想,陈保文的任务就是输送好苗子上国家队。把一个好的苗子打磨出来,送出去,他的任务就完结了。但他不仅对队员尽心尽力,队员离开后,还不厌其烦地从大堆比赛里寻找队员的比赛成绩,哪怕是某次比赛的25名,他也会工工整整地记录在案。
陈保文有个愿望,想靠自己亲手带出一个高级别比赛的冠军。每次带学生参加比赛,他都会站在终点处,手上拿着水和运动员的衣服,眼睛盯着犯规示意牌。队员经过,他会比划着示意接下来的战术,等待他们冲向终点。
队员得了冠军,陈保文会走上前与其握手。当年他得冠军时,他的师父也是这么做的,他觉得握手“温暖而有力量”。队员发挥不好,他也不打击。“他比我还伤心。”不过,偶尔因为失望,他会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定在伦敦奥运会夺冠之前,陈保文说,他的愿望是本子上能有一块奥运金牌,现在满足了。但是后来数数,他发现,本子上还缺一块世界锦标赛的金牌。现在,他寄望于手上这批尚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这批年轻人对比赛的概念并不清晰,只是听已经“升级”的师兄说,赢了比赛,记者会一群一群地来,很好玩。
陈定夺冠之后,陈保文一直比较忙。他经历了很多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记者打电话预约采访,亲戚朋友叫他请客,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他却很淡定,只是说,现在就是想亲自带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
“我觉得我还有希望。”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