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年熙
今年3月起,为节约土地,纠正“死人与活人争地”的怪现象,河南周口市在其下辖的商水县开启殡葬改革工作,改坟地为良田。截至7月21日,周口地区已完成平(迁)坟墓近10万座,实现30万亩耕地无坟头,直接复耕耕地600多亩。此举有很强的现实方面的考量,同时也因触及殡葬习俗和一些道德禁忌等看不见的东西,因而舆论多有关注。
土地狭小的台湾很早就有关于殡葬礼仪和葬仪管理方面的研究,今天的火化率高达90%,且充分利用了自然环境,做合理开发和建设。如安徽殡葬协会赴台考察团撰文所说,台湾各地存放骨灰的灵塔“井然有序,优雅宁静”。大陆的殡葬改革显然势在必行,实际做法如何,尸骨如何处理的?未能看到详细资料。就网上关于周口平坟的有限图片来看,也好像没有任何凭吊的标志建筑,人心不安在所难免。
周口的平坟复耕措施,使人联想到巴黎的地下墓穴,尽管两者在地理上相隔了半个地球,时间上相差两个多世纪。巴黎市将地面上坟场消除,总共迁移600万具尸骨至地下20米处的报废采石场,难道是和平过渡吗?这两件大事的共同点是移坟,但启动的原因和紧急性,以及配套和善后措施显然很不一样。
商水县几个月内平掉28个行政村试验点的所有坟头,巴黎的地下墓穴则从1785年到1860年,前前后后用了近80年时间才定下今天的面貌,其间巴黎市中心17座坟场、145座修道院和宗教社团、160个宗教礼拜场所周围墓园的尸骨被陆续迁移到地下。1852年,法兰西第二帝国皇帝拿破仑三世选中规划师奥斯曼,后者在随后近二十年里大刀阔斧地整建巴黎,施工过程中挖掘出的尸骨再补充了地下墓穴的内容。
巴黎最早的坟场出现在5世纪,到18世纪末,市内深及10米的墓穴已高出街面2米,产生经医学证实的严重卫生问题。地下室储存的酒很快变酸,井水不再能饮用。连大思想家伏尔泰都站出来批评宗教当局因循守旧,不计后果地继续土葬死者。但囿于传统习俗,以及宗教当局的顽强抗拒和民间慎终追远的观念,一直到1780年发生与坟场相连的一处地窖整面墙被尸体压垮的事情后,巴黎市政府卫生督察才勒令永久关闭市内坟场。五六年后,被关闭的坟场多少被人淡忘,迁徙工作的阻力减小了。
至于如何解决安放尸骨的问题,几番辩论,最后决定采取古罗马地下大公墓的例子,趁巴黎地下采石场正进行巩固工程的机会,设置尸骨储存场。1786年4月起,地下墓穴正式开工,每次起出和运送的过程都郑重举行宗教仪式,由唱圣诗班队伍举着替死者引路的眀灯在灵车前开道,一路吟唱护送。巴黎遂有Catacombes,中文称其为“地下墓穴”,其实并不符合事实,因为那里从不曾直接下葬遗体,而只是存放地面坟场移来的尸骨。
在这众生平等、恩仇不计的尸骨灵堂里,许多历史名人,如戏剧大师拉辛、思想家孟德斯鸠、宗教哲学家帕斯卡、大革命时期山岳派议员和记者马拉,以及将他刺杀在浴缸里的女革命家夏洛特·科黛等,均位列其间。灵堂入口的横梁上刻着这样的诗句:“止步,这里是死亡的帝国。”1806年,这里开放民众组团参观。直到1970年代,入内参观都是点着蜡烛,1983年才装设电灯,而且是出于尸骨保存的需要。2002年,巴黎地下墓穴被列为历史古迹。
巴黎市整个坐落在坚固的岩石层上,从来都是从地下开采建筑地面房屋的石材,亦即巴黎是建在过去的采石场上方。19世纪中期开始以新科技挖掘大水沟和地铁。今天,2000公里的水沟在房屋下流过,197公里的地铁铁轨使得地下的巴黎不再如雨果形容那样“鬼魂出没”。让巴黎人直接打开水龙头就能饮用和盥洗的巨大储水池清澈见底,像座神秘的地下宫殿。无数电缆、公路隧道以及部分走入地下的运河,维系了巴黎人的通讯和交通。
地下的巴黎是地面巴黎的镜子,光明之城来自阴暗之城的支撑。地面坟场让位给了市场和民舍,逝者则回到巴黎的地下。那样一个整洁干燥、维护良好的空间,甚至比地面坟场的十米更深上一倍,而且每天有人排长龙入内探访,从未被遗忘。
古希腊人将开天辟地的混沌纷乱比做地洞和深渊,小说家们的想像力便将这种概念借用到巴黎和它的地下层身上。雨果在小说《悲惨世界》里对内可行人的地下水沟有大量描写:看来无止境的大水沟有如阴暗的迷魂阵,让人失去辨认方向的依据,成了不断延长酷刑的狭窄牢房。
地下墓穴的走道,很多地方仅容两人并行,更加深了这种拘束感。然而,这个看不见的地下却是特殊能量的栖居之处,有人便将之比做巴黎的潜意识,或者我们的潜意识,包藏了许多难言之隐和被压抑的发表欲。也许正因如此,出现了一批私自潜入冒险的地下墓穴痴(cataphile),每年总被警方巡逻队撞见至少1500人。
基于安全方面的理由,巴黎市政当局除了维修入口,还封闭了1873年永远终止使用的地下采石场所有入口,规定擅自进入者处以罚款(目前60欧元),但仍有人钻过名为“猫洞”的窄小洞口,想方设法闯入。
(作者系旅法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