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妈妈

2006年11月30日下午，在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一间简易的临时产房里，25岁的艾滋患者小翠(化名)剖腹产下一名3.25公斤的健康男婴。 CFP供图

　　母婴阻断技术成熟 艾滋病患者生健康宝宝几率超过98% 她们和她们的家庭在健康新生命的照耀下迎来新生

　　文/本报记者杜安娜 实习生张晨子

　　“我们是带着隐秘伤疤的人，而伤疤永远无法恢复。”禾菱叹了口气，眼神中忽闪过一缕光，“现在孩子就是我生活的动力”。禾菱是位接受过母婴阻断治疗的艾滋妈妈，自从几年前被确诊为HIV阳性，她“从未像这样感觉自己是个平常人”。

　　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注：以下简称“广州市八院”）今年已成功为30多位艾滋妈妈做阻断治疗，过去6年间，广州市八院里总共顺利诞生了100多名健康宝宝。

　　“在西方发达国家，母婴阻断干预可使HIV传播率低于2%。根据广州八院的统计，目前几率为零。”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感染病科主任蔡卫平认为，艾滋病人生健康孩子，难题不在技术，而在伦理道德的尴尬。

　　每天早上7时，禾菱都会准时出门买菜，然后炒两份菜，一份是留给女儿在家的午餐，另一份用保温盒装好带去上班。炒好菜后，她的身影消失在地铁拥挤的人群中。

　　1 平静·生活的赏赐

　　中等身材，随意的短发，不加修饰的妆容，记者眼前的禾菱普通得让人看不出任何特征，在广州越秀区一家卖场做销售工作，虽然收入不算高，但这份固定且不太劳累的工作让她很满足。“天空没有留下痕迹，但鸟已飞过。”如今对她来说，“过而无痕”的平静生活是老天对她最大的赏赐。

　　禾菱的生活简单得如同白开水：买菜、煮饭、上下班。她和家人几乎从不在外吃饭，也不去公共游乐场所，原因很简单，她没有很多的钱。她和丈夫每月总共几千元的收入，除去房租和正常花销，还要负担孩子读书、赡养老人。

　　几年前发病后，她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每次去检查医生都要求她吃点营养品补补身体，但她实在抠不出钱为自己买点好吃的。而且，她一刻也不能停下来，她必须拼命赚钱，去填补那份缺失的安全感。

　　她也曾幻想，这一切都只是梦魇，一觉醒来，生活回归原位。然而，掐住她命运咽喉的那双手，却永远没法让她回到最初的现实。

　　2 命运·患上“绝症”

　　禾菱30岁出头，五年前的梦魇已如前尘往事。

　　那时的她是一家大型企业的中层管理人员，刺激的商战，任由调配的手下，颇高的薪水……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一份“HIV阳性”的验血报告前摔得粉碎。

　　2007年初夏，禾菱犹记得，那一年的树特别地绿，绿到让人嗅不到一丝凋零的气息。当时的她正打算和丈夫用攒下的积蓄在广州买房，实现异乡人的“广州梦”。

　　命运“变脸”，让人措手不及。禾菱在东莞打工的公公意外身亡，那段时间丈夫为处理事故官司和父亲的后事两地奔波。祸不单行，禾菱的身体开始出现异样：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反反复复地发烧。起初，她只当是普通感冒，却怎么都治不好，最后只好住进公司附近的一家医院。

　　禾菱本身就不胖，这一病，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丈夫沉浸在丧父悲痛中日渐憔悴，禾菱在医院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反复查就是查不出病因，医生最后怀疑：会不会是艾滋病？叫她做HIV检测。

　　那一幕，让禾菱痛得刻骨铭心：一名亲切的女医生把她单独叫到一个房间，告知她检测结果为“HIV阳性”，也就是人们俗称的“艾滋病”。

　　她懵了，觉得不可能，这种传说中的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她的脑子里闪过一道雷电：这是绝症，马上会死。

　　禾菱哭着跪了下来，她求医生救救她。她不停地告诉医生，她还有个三岁的女儿，女儿不能没有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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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她不想再去回忆。

　　3 抛离·一个人的病房

　　通过电话，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丈夫。电话那头的他没让禾菱感到任何情绪反应，他只是平静地答了声：“好，知道了。”

　　接下来，禾菱被建议转入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治疗。转院之后，她不得不把自己封锁起来。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她只说自己得了比较严重的感冒，有传染性。她还说，饮食起居都能自理，让母亲在家带三岁的孩子就行了。为了不让同事、朋友来医院探望，她谎称自己感染了肝病，“不方便”。

　　每天，她都只是一个人，病房里的氛围很压抑，只有无奈的等待和暗自的啜泣。但那段日子，禾菱还是挺过来了。

　　命运之神没有一丝眷顾，丈夫和女儿的“判决书”让她再次遭受打击。丈夫和女儿的血样被送到疾控中心，丈夫马上被查明HIV呈阳性。她祈祷女儿没事，然而，这点卑微的“乞求”也被掐灭了。

　　后来，禾菱终于明白女儿云妮为何从小就体弱多病，出生才三个月就发烧，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医院。夫妻俩虽然挣钱不多，都总把云妮往广州最好的医院送。磕磕绊绊一路走来，云妮现在已经8岁了。

　　4 女儿·艾滋儿童

　　云妮2004年出生，两岁时开始服用“抗艾”药，现在CD4（注：CD4细胞是人体免疫系统中的一种重要的免疫细胞）稳定在500多。大大的眼睛，俏皮的马尾辫，白皙的皮肤，除了身形看起来略瘦之外，云妮看起来和普通孩子没有太大差别。

　　禾菱和丈夫最终达成了默契：不告诉任何人，他们的熟人中没有人知情。他们最难面对的，就是懂事的女儿。每个季度，禾菱都要带女儿去医院验血，每次见到女儿抽血，她都会忍不住流泪。和同龄孩子相比，云妮显得内向胆小。禾菱却很欣慰，她心想，孩子这么温顺，以后也不会偏激，就算哪天自己不行了，也能走得安心。

　　云妮的成绩越优异，禾菱的愧疚感越重。今年期末考试，女儿又名列前茅，她的认知能力越来越不能被忽略。小时候，禾菱骗她，她服用的抗艾药是一种糖丸，吃了身体就会好。云妮总是乖乖地吃，每天自觉准时吃药，有时还会监督爸妈。

　　但现在，她会问禾菱：“为什么每天要吃药？”看到医院门口的宣传画，她会小声询问：“爸爸妈妈和我的体内，是不是有病毒？鸡尾酒疗法是不是可以杀死病毒？”

　　禾菱时常会设想：如果当初知道自己已经被感染，她肯定不会要孩子；如果怀上之后在产检时及时发现，她也可以早点治疗；如果当初是剖腹产而不是顺产，云妮也有可能逃过一劫；如果……

　　但一切都没有如果。

　　禾菱常常对女儿说，爸爸妈妈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但还是不能阻止一些事发生。“你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原谅爸爸妈妈。”

　　云妮每次好像都能听懂，又没有听懂，但总有一天，她会懂的。

　　5 新生·健康宝宝诞生

　　如果没有第二个孩子的诞生，禾菱无法设想自己什么时候能走出低谷。

　　2007年那次发病后，禾菱的CD4降至4，几乎完全丧失免疫力，像玻璃人一样易碎。第一次服用抗艾药物后，她感觉天旋地转，过去的一切如幻影般向她道别。像走过一条长长的“黑暗通道”，她坠入了现实的深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禾菱的人生不得不转向。她辞去了当时的工作，放弃了买房的想法。那一年，丈夫投资的小生意亏得血本无归。一切都肆无忌惮地袭来。

　　公公的去世，让婆婆落叶归根的想法越来越强烈，而老家的房子已无法居住。禾菱和丈夫商量暂时迁回老家，用原本准备买房的钱在老家建一栋新房。她也正好找个宁静的地方喘口气。

　　这时，不明就里的婆婆一再催促夫妻俩再生一个。而早已断了这条心的禾菱，在一次定期复查时得知：只要母婴阻断得好，艾滋病人能生健康孩子。

　　她不敢轻易冒险，每次看到女儿，她的心就隐隐作痛。但在“参观”医院产房后，对新生命的渴望让她决定尝试。

　　2008年，禾菱的身体逐渐恢复，CD4一直稳定在200多，血液里已搜索不到病毒的“影子”。她全身心地投入创造新生命的努力中，怀孕后，她和所有普通妈妈一样，定期产检——只是每次都在广州八院的“特殊产科”。每次，她都只能让丈夫陪同或独来独往。

　　2009年，小生命的第一声啼哭，融化了堆在她心头的阴霾。产房里，她看见剖腹产下的儿子正踢腾着小腿，拼命地哭。喜悦，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生产的过程很顺利，医护人员包裹得严严实实，麻醉剂让她没有一丝疼痛。

　　过了一岁半的窗口期后，儿子最终被确认HIV阴性，禾菱感觉生活重新张开了翅膀。

　　几年时间，因治病和建房，夫妻俩花光了所有积蓄，一贫如洗。为了生计，他们决定重回广州。

　　6 信任·来自家庭

　　可是，生活已注定再也回不到原点。

　　18岁那年，她青春年少，那个刚刚起步的小工厂记录着她当年的奋斗故事和少女情怀。她活泼开朗，善解人意，受到了老板的赏识，也引来了不少男孩的追求。在那里，她结交了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他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丈夫家在广东农村，穷困不堪，她的婚姻当时一直不被器重她的老板娘看好，但老板娘的劝诫，她一句也没听。

　　偶尔回想过去，禾菱也会想“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不过这句话每次都一闪而过。她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命运的安排。即便之后丈夫告诉她，她可能是被他传染时，她的眼睛里也只是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就那么一次而已，除此之外，他们再也没有回头去探究，究竟灾难从何而来。

　　禾菱还曾假想，如果查出“问题”的只是她丈夫，她也绝不会离开他。这个被暴风雨凌虐的家，再也经不起更多的灾难。而这个家——丈夫和孩子，正是她坚持前行的力量。

　　7 争议·停止还是继续

　　现在的禾菱始终坚信，只要好好活着，就一定有希望。前几天，她听说国外出现一例“成功治好艾滋病”，她情不自禁地激动不已。

　　有时候，禾菱觉得自己像一只鸵鸟，平时上网或聊天时，会刻意屏蔽所有有关艾滋的消息。她时常说：“像我这样的人要自觉一点。”她还暗示自己的弟弟、妹妹：“社会很复杂，要保护好自己真的不容易。”

　　关于她自己的故事，禾菱不忍重读。她愿意讲出自己的故事，只是为了更多像她这样的人能知道，她们也可以生健康宝宝。

　　在结束聊天时，禾菱有所顾虑：“别人看了我的故事，会不会认为艾滋病人生孩子是浪费资源、增加社会负担？会不会让人觉得这是在鼓励艾滋病人生育？”

　　担忧，或许即将在另一位艾滋妈妈身上应验。她，想通过孩子来挽救自己的婚姻。

　　两年前，意外发现自己患上艾滋病后，雁子一直独自承受着这一切。她偷偷把丈夫带到医院做了检查，丈夫没查出“问题”，她陷入了困惑。

　　被传染的原因，源自一次不洁的小手术。但无论什么原因，都可能已经改变不了她患病的事实。向丈夫坦白，也许就意味着家庭从此破碎。在听说艾滋病人也能生健康孩子后，雁子的手在哆嗦。此前，丈夫一直很想要个孩子，但她一直忙于工作，生孩子的事一直被搁置。

　　雁子想，或许可以用新的生命来维系这个家？但丈夫会不会连这个孩子也无法接受？

　　她陷入深深的心理矛盾之中。

　　8 她们·守望新生命

　　禾菱说，她们是一群带着“隐形伤疤”的人，而疤痕永远无法消除。任何一句过于关心的话语、一个同情的眼神或一种戒备的姿势，都可能会剜开这道伤疤。她们，最不希望被时刻提醒她们有多么特殊。

　　正准备结婚备孕的宁儿，始终不愿与记者面谈。高中毕业时，她因吸毒染上艾滋，但这并没有成为他们婚姻的障碍。

　　2007年，在成功进行母婴艾滋阻断治疗后，宁儿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当年媒体对她集中的报道，没能见证她和丈夫坚贞不渝的爱情。聚焦过后，这个原本幸福完整的三口之家，最终不敌男方家庭的反对攻势，两人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她短信转告记者，她现在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现在的男朋友——一位非艾滋患者，正打算结婚，将来也准备去做母婴阻断，再生一个健康宝宝。从她现在的状态能够看到，她现在的男朋友非常爱惜她，所以她不希望业已平静的生活再次被打扰。

　　佳然已有8个月的身孕，每次去医院她都选择清晨，看完医生就走，似乎不愿让胎儿在那里多停留哪怕一秒钟。（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病患者均采用化名。）

　　记者手记：

　　艾滋妈妈生子

　　需要社会理解

　　在与禾菱相处的几天时间里，记者被她的阳光气质所感染。她是一个邻家姐妹，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长期使用抗艾药物，副作用让禾菱的身材有些变形。怀孕后，她更是要经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2008年春节天气寒冷，怀有身孕的她还出现手指僵化、完全不能动弹的状况。

　　有人怀疑，艾滋病人生下的孩子是否真的能确保不被传染。有人进而指责，艾滋病人生孩子是不负责任的，即便孩子是健康的，其也会因为成长环境的异样而难以获得幸福。

　　事实上，这些怀疑和指责的背后，是或明或潜的“另眼相看”。在“绝症”母亲对孩子爱的面前，所有的怀疑和指责都显得虚弱。

　　记者在与广州八院感染科主任蔡卫平的探讨中了解到，艾滋妈妈在经过病毒阻断治疗后，生出健康宝宝的几率可达98%以上。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艾滋妈妈将病毒传染给宝宝的比例则高达1/3。

　　他说，阻断技术已相当成熟，从2006年至今，在广州八院已顺利诞下100多个健康宝宝，无一例感染。

　　早服药可以大大降低感染风险。事实上，半数以上的母婴感染发生在临产、生产环节，怀孕早期的感染率较小。及时服药阻断，可将病毒的活跃度控制在最低程度，病人的CD4也可维持在较高的稳定水平。如果产妇坚持按时服用阻断药物，临产前如果在血液里检测不到病毒，甚至可以顺产。

　　蔡卫平感慨，很多人知识不更新，以为艾滋妈妈不能生健康宝宝，所以放弃生育。其实，现在真正面临的问题，不是技术，而是社会的理解和宽容、伦理和道德的考量。

　　毫无疑问，医学技术的完善与继续发展，有助于增进社会对这个群体的理解与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