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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9月06日11:39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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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步都在计划之中。
炒掉普里巴斯这事儿早在6月份就定下来了,而班农在8月初已经和凯利将军谈妥了再过一周就自行离场。得到两个消息后,总统先生放松地去新泽西州的高尔夫球场开启了自己17天的休假。
没有了这两位在政治上和精神上的束缚,特朗普迎来了自己难得的自洽时刻。
普里巴斯 资料图
一、普里巴斯的离场
他们和总统的性格都不算合拍。前白宫幕僚长普里巴斯那副职业政客的样子自大选初期就开始显露。当特朗普第一次提出驱逐墨西哥移民的时候,他以党主席的身份打了电话,严肃警告后者注意自己的言行。随后几次,每当记者打趣式地问普里巴斯对于特朗普最新出格言论的看法,他总是以“我不认同”这样的回应明确划分立场,几乎不愿多说一个字。特朗普当然会有所抱怨,“普里巴斯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他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然而这名党主席又是足够圆熟的。去年四月以来,当特朗普在党内胜选的态势开始显现之时,普里巴斯是党内大佬中第一个站出来呼吁支持特朗普的,“他只是犯了一点儿小忌讳”“他在努力,真的,我看得出”“让我们把目光面向这个国家吧”,最终在共和党竞选大会上,他坚定地宣布,特朗普是“那个正确的人”。
特朗普买了账。在胜选之夜,当人们在山呼海啸之中拥戴新总统之时,特朗普专门把普里巴斯拉到台前,“这是我们的党主席,党内最为出色的年轻人。”他随后把话筒递过来让他讲两句,普里巴斯对这份待遇惶恐不已,不得已接过话筒向着选民们喊道“女士们、先生们,美利坚合众国第45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不远处的彭斯副总统伫立着观望了这一幕,那一晚特朗普甚至忘记了介绍他,只是在所有人都开始离场的时候忽然看到彭斯,转身拿起话筒补充道“对了,还有副总统彭斯”。
这是两人关系中的最好时刻。然而一切仿若一场并不愉快的婚姻,自执政以来,当无数的政务琐事逐渐渗透进双方的日常生活,特朗普开始对这位首席管家失去了耐心。一名白宫内部官员透露,“特朗普总是像患病般持续抱怨普里巴斯,有时你会听到一两句,有时你会听到20句,他反复在说‘太弱了、太弱了’‘这事儿干不了’”。双方致命的矛盾来自白宫泄密事件,早在6月初Politico网站就传出特朗普已经给普里巴斯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后者无法在7月4日之前把这件事查明,他就可以离开了。
特朗普对这名管家始终缺乏应有的信任,他永远不会忘记在竞选阶段他逼着自己签字承诺不会以独立身份参选,永远不会忘记在自己备受党内攻讦的时刻,他几次过来商榷能否主动退选,最为严重的一次,当特朗普歧视女性的“录像带门”流出的时候,普里巴斯专程飞到Trump Tower劝说后者离场,他警告特朗普将会得到“一场比戈德华特的竞选还要糟糕的结局(这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在1964年大选中被约翰逊以悬殊票数击败,只赢下老家亚利桑那州以及五个南方州,共和党在两院也随之失去大量席位)”。
特朗普对此耿耿于怀,在双方关系的最后时刻,整个白宫都能感觉到普里巴斯处境的冷清,斯卡拉穆齐之流不住地奚落他。在一次会议的间隙,特朗普说自己正在被一只蚊子烦扰,很难集中精力,他随即指示普里巴斯去为他打掉那只蚊子。普里巴斯或许从未想过自己在椭圆形办公室里竟会出现这样的行为艺术,拿起蚊拍的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班农 资料图
二、班农的离场
特朗普和班农共同的朋友克里斯·鲁迪曾经说过,“班农是特朗普政府主要的意识形态推动者,我们认为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是他们的世界观。”
他说的再对不过。在特朗普选情最为焦灼的时刻,是班农出现在他的身后坚定地鼓励他继续恣肆地偏执下去,那些极右翼的选民最终以声嘶力竭的呐喊凑齐了特朗普在关键州微弱胜出的那几百万张选票。然而鲁迪和班农都没有意识到,特朗普或许没有那么在乎自己的世界观。他有着很多主见并且一直在坚持,然而这些多半来自于他的偏执、反智和人生经验。他没有如班农一般,把政策的践行与自己的信仰和命运紧紧绑在一起。特朗普没有读过什么书,没有那么多伟大的终极价值关怀,他的很多判断甚至是随机生成的。他一直是班农的浅层表现形式:
在移民问题上,特朗普的排斥说到底源自一种经济动因,更多是在抱怨移民抢掉了美国人民应有的工作,滋生了混乱。新出台的移民草案专门提到了要考量移民的能力属性,这很符合特朗普对于这一问题功利主义的认知态度。班农对于种族问题的透视则远为深刻,他力主推行的移民法案看起来总像是怀有不可告人的深刻教义,他视伊斯兰主义为比法西斯主义更加黑暗的原罪,Breitbart网站2014年的一则报道曾经提到,“伊斯兰教对抗基督教的战争几乎从创教之初就已经开始”。他也反感犹太人,他们最大的罪恶就在于“多财善贾、长袖善舞”,这些人侵蚀并控制了美国人传统的政治生活、政策路线和精神价值,他和当代犹太人的杰出代表库什纳之间的矛盾是路线矛盾、阶级矛盾,更是种族矛盾。
在性别认知上,班农对女性有着先验的厌恶情绪,在Breitbart的网站上,“解决网络性骚扰很简单:女性退出互联网”、“科技公司招聘不存在性别歧视,女性的面试技能本来就很糟”式的标题赫然可见。一名朋友记得,他在所有有女性存在的环境都感到不太自然。特朗普则完全相反,他对于女性的歧视是将之当作玩物,一如他嗜于举办选美比赛、左拥右抱地出现在镜头前,女性构成了这个世界千万种玩具中的一种,他的污言秽语越多,说明他对于女性越为不可或缺,这是特朗普世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在对待建制派的态度上,两人的观点最为一致,简单说,他们都认为是建制派毁了当代美国。然而双方的出发点并不相同:特朗普源自一种商人的本能反应,多年的商界经历使得他对于政府束缚存在一种市场原教旨主义般的抵触,他希望能够代表商界打破这些枷锁,成为那个拯救痛击既有利益集团的英雄。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无论是大幅削减公司税还是基础设施私有化都是冲着这个目的,他不会去忏悔自己在毁掉一个既有建制派的同时会否同时确立一个新的建制派。
班农讨厌建制派的理由则来自于阶级仇恨和爱国主义。他曾经多次自豪地陈述自己“出身于一个蓝领、爱尔兰天主教、亲工会的民主党家庭”,他的父亲年轻时在AT&T公司找到了一份助理接线员的工作,一干就是50年,在此之前,他的祖父在同样的岗位上干了48年。他的家族仅有的净资产就是那些AT&T的股票,而2008年金融危机在一夜间将这一切毁灭殆尽,父亲坐立难安、手足无措的窘境令他印象深刻,华尔街的原罪从那时就在他心中树立起来。“后来所有事情都缘起于此”,他曾经对《华尔街日报》恶狠狠地强调道,“所有事情。”
他最喜爱的书籍是曾经获得普利策非虚构类文学奖的《出类拔萃之辈》,在那本戏谑了肯尼迪时期年轻政府精英浅薄无知的小说中,他看到了自己和库什纳们的先天差距。对于班农所在的阶层而言,“工作就是一切,薪水是我们能够过上正常公民生活入场券”。而对于库什纳们而言,“他们从来不曾提起AT&T的股价涨了多少,他们聊的都是少年棒球联盟世界大赛、教会慈善活动和传统的五朔节庆典”。然而他也看透了这些精英人士的虚伪与脆弱,库什纳夫妇云淡风轻的样子与当年的邦迪兄弟毫无二致,而他在白宫内最大的政敌麦克马斯特总是泰然自若的神态无异于那个高度自负的麦克拉马拉,他们都是美国的毁灭者。
2013年,班农曾在恢复自由基金会进行了一场演讲,那场演讲的很多观点成为近半年以来人们研究这名战略擘画者的原始文本。最为突出的几句在于,班农认为出生于二战后的这一代“婴儿潮”丢弃了他们父辈所证明的行之有效的价值观——民族主义、父权、宗教,转而偏好于虚无的抽象概念——多元主义、性、世俗主义,从而没有承担起埃德蒙·伯克所反复强调的社会责任。在班农看来,“美国第一”的口号实际上是“America ought to be first(美国应是第一)”,而对惯于以旧日经验指导政策判断的特朗普而言,他最多能理解到“America used to be first(美国原是第一)”。
世界观把特朗普和班农紧紧连在一起,然而由于无法在深度上进行匹配,同样是世界观成为了双方分手的根本原因。在最后的日子里,班农无法出现在特朗普政府G20峰会、对华经济制裁的会议里,而班农在这些领域原本有着毕生的政治信仰。在近日畅销的解读班农思想世界的作品《魔鬼的交易》里,作者格林认为班农是一个典型的破坏者,他所拥有的最大技艺是摧毁某样事物而非护卫它,这门技艺在对付希拉里和共和党内建制派时颇为有用,但在执政之后便成为了毁掉白宫的灾难。
特朗普隐约感受到这一点,然而他更大的愤怒或许来自于那些把班农和帝师联系在一起的说法,喜剧中心台的《每日秀》有段日子每期都会对特朗普的影响因子进行排名,班农常年高踞榜首;紧接着播出的《周六夜现场》的某期节目里,一只黑衣魔鬼端坐于椭圆形办公桌前,特朗普恭敬地称呼后者为总统先生。这些画面给特朗普带来的冲击太大,他在Twitter上愤怒地对节目进行了直接抨击。以上种种因素作用在一起,使得班农最终的离场成为注定,尽管他们从一开始也从来没有真正在灵魂深处走到一起。
特朗普 资料图
三、特朗普的自洽时刻
不管怎样,特朗普现在迎来了难得的自洽时刻。他在性格上不亲近于普里巴斯、也从未隶属于班农。他所亲善的世界只有三个群体:亲人、商人和军人。现在环绕在身边的,刚好只剩下他们,总统先生应该欢欣于此。
华尔街当然不会离开他。不要被两个政府顾问团的解散和圆滑商人的表态所欺骗, 黑石集团董事长苏世民虽然带头与特朗普划分界限,然而他却是特朗普在商界最为亲密的朋友之一,两个人经常在电话上一聊就是许久。据《新共和》杂志的一则报道,这份友情给黑石集团在沙特阿拉伯带来了一份价值20亿美元的基础设施基金项目。同样狡猾的还有默多克,尽管这位传媒大亨经常借助旗下的福克斯新闻网表露对特朗普的批评,然而《纽约时报》四月份的一则评论将之视为特朗普在白宫院外的头号幕僚,两人每周都会通电话;这份报道之后没多久,《纽约时报》又专门撰文更改了这一数据,认为他们“每天都会通话”。据说在班农离职前,特朗普专程与默多克进行了一次餐叙,是后者坚定地提醒了他“班农必须离场”。英国《卫报》转引一名纽约的政治观察家指出,“没有人喜欢与特朗普进行聒噪无比的会议,但他的帝国大厦正在将倾,人人都看得到这一点,默多克希望成为影响力最大的那个人”。
所有人都有利可图。有头有脸的大佬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白宫,过去需要借助K街的利益集团组织偷偷摸摸地搞政治寻租,现在则远为大方自在,直接拍着特朗普的肩膀表达诉求就好。效果十分显著,特朗普对于金融监管政策体现出了最大限度的宽容,自胜选以来整个市场没有因为总统先生一轮又一轮的倒行逆施而恐慌,反而一直保持着充足的流动性和温和待蓄的涨势,就是双方关系的明证。当人们听到证交会主席克莱顿强调要采取措施促进资本形成时,听到联邦通信委员会主席帕伊表示他不怎么担心媒体行业的垄断势力时,别提有多开心了。用《大西洋月刊》的一篇评论来说,“特朗普政府的经济政策是如此贴心,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份商界的祈愿单”。
五角大楼也不会离开特朗普。自艾森豪威尔总统以来,将军们从未遇到对军人有如此尊敬的总统,他的15位内阁部长中有6位具有军旅生涯,他在马蒂斯和麦克马斯特面前的言行会比在华尔街金融家面前收敛许多。凯利担任白宫幕僚长以来,白宫的花边新闻没有再肆意流出,连特朗普的Twitter都稍微规矩了几天。他们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能够很好地操控这名素有军旅情结的总统。
他们的判断没有错,特朗普是真的喜欢军人。他的部队情结启蒙于1953年获得艾美奖的影片《海上的胜利》,这部讲述了二战期间美国海军如何在中途岛海战中涅槃的影片深刻地塑造了斯普鲁恩斯等一批军人在特朗普幼小心灵中的形象,是那一代青年对于国家安全、荣誉与价值的最初认知。他的父亲总是鼓励他要成为一名“杀手”,这使得特朗普的性格从小孤僻且强硬,13岁那年他被送进纽约军事学校,这段经历对特朗普是毕生难忘的。他曾经在回忆录里提到,“到处都是前军士教官……常常可以把你的屎和尿都打出来,那些家伙真是粗野”。在这样的环境下,特朗普对军人群体形成了恐惧和尊敬兼有的复杂心理,“我所做的,就是转达我尊重他们的权威,但他们不得恐吓我……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果觉察出对方软弱,他们就会胡作非为;如果他们觉得你很强,就会待你如同一位真正的男人。”特朗普在几十年后曾经总结自己在那段岁月中得到的最大教益:“世界是个危险的地方,你必须做好战斗的准备”。
最后,他的家人也不会离开他。他们深切地知道,如果离开特朗普这个家族名字,自己什么都不是。对于特朗普一直以来的自我中心主义,他们早已经习惯,并且在任何场合自然地簇拥在父亲的身后全程不需作声。即便有些时候,他们被迫对父亲的言行作出表态,他们也都相当克制,直到最近夏洛特维尔市的种族冲突已经非常严重后,库什纳夫妇才被迫匿名告诉《金融时报》的记者,他们对特朗普未能谴责新纳粹主义感到“恶心”。
剩余的时候,一家人基本是合拍的。特朗普在“通俄门”中保护小特朗普时不遗余力,远胜于为弗林、塞申斯所作的辩护,他让所有人意识到,这次不一样,这是他的家人。此外,他给予了家族每一名成员必要的政治参与,特别是他的女婿库什纳,一人担任总统高级顾问、国家创新办公室负责人等诸多职务,负责从刑法制度改革、联邦官僚体系改进、退伍军人医疗保障到打击多巴胺类药品等多项事务,CNN不无辛辣地讽刺到,库什纳的职务应该叫做“美国总体事务助理”。
他们价值观的广度和深度也体现出了家人应有的一致,库什纳认为“政府应该像一家公司一样运作,我们的目标是获得成功、效率和利润,为我们的客户生产产品,美国民众现在就是我们的客户”。他的岳父在总结自己执政百天的感受时,提到了同样的观点,“政府是一个大大的公司,比世界上最大的公司还要大上千倍;国防部是第二大公司;社会安全是第三大公司……”
最后的最后,除非有任何明显可以导致质变的风向,否则共和党也不绝对会离开特朗普。即便总统先生的民意支持率已经降到了35%的新低,但是这中间有75%的选民是共和党人,并且这部分人是特朗普的死忠,他们通过竞选活动与总统形成了广泛而深刻的心灵联结,他们对特朗普本人的忠诚远远高于共和党。如果党内有任何人敢于趁火打劫,在任何一场未来的选举中,这些人都将背上叛徒的恶名,永远地葬送掉自己的政治前途。
在家人、军人、商人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里,在共和党内部的绥靖氛围里,特朗普拥有足够的安全感,甚至已经产生了一种获得新生的愉悦。休假的这些天里,他将靶子直直对准《纽约时报》、CNN等媒体,一天发十几条Twitter进行抨击。
假期归来的当天,总统选择了在凤凰城参加一场声势浩大的集会,他兴奋地朝所有呼喊他名字的选民挥手,仿佛非常想念他们。在常规性地批评媒体之后,总统语重心长地谈到他对于这些“坏人”的看法,他说自己曾经也是一名好学生,他在上学的时候校园里充满了所谓的精英,“可他们是精英吗,我去了比他们更好的学校,成为了比他们更好的学生,我住的房子更大更漂亮,而且现在我住的是白宫,这地方好极了”。
他或许真的很放松,历经了执政以来那么多的束缚、缠绕、争斗与攻讦,特朗普现在可以重新做回特朗普了。
长时间以来,这或许是总统先生最为自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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