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夏天，一列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从省城驶向虎山脚下，带来了10个年轻的女护士。我们从喧闹中下车，还未看清这个由郭沫若提名的小站，就被卡车拉到了山坡上。

山坡上，有一座军队医院，背靠大山俯视山脚，东面是一片田地，西面是一片山丘。大家在院部听完院史介绍，就被各自的护士长接到科室。我被分到传染科，这是一个三层楼的独立院子，种了很多花，其时花开得正艳。

传染科病人很多，我们要记住每个病人的病情，针对性地进行护理。意气风发的我，以极大的热情开始了我的护士生涯——

12床是肝硬化晚期病人，腹水很严重。也许是疾病所致，抑或性格使然，他脾气很大。对于肝腹水的人来说，吃饭是件很痛苦的事，他爱人也知道，常常暗自流泪。我心里很难受，却无能为力。

有一天，我值晚班。夏天的夜来得晚，三三两两的病人在浓郁花香中纳凉、聊天。我在治疗室正查对药品，12床的爱人急急火火地闯进来，说丈夫去了楼顶，谁劝也不下来。我急忙来到院内，看到他正在楼顶信步，神态平静，眼神茫然……

我知道，这是肝性脑病引起的行为异常。我疾步跑上楼，亲切地喊12床的名字。他看了看我，安静地被我搀下楼来。那时，大家都很奇怪，12床咋这么听我的话？我心里清楚，虽然疾病使他意识不清，但他的潜意识里有对“白大褂”的信赖，有对生的渴求。

这天，39床住进了新病人，是个英俊的海军军官。只是由于“海军”患了肝炎，脸色有些灰暗。刚入院的几天，他多数时间在看书、卧床，不喜欢与人交流，但这丝毫抵挡不住护士们的热情，都争相去看他那洁白的军装。生活在内陆的我们，都有着大海情结，他的军装好像让我们离大海更近了一步。

护士长也常去见“海军”，时间或长或短，并鼓励我们抽空多去看望。我们渐渐发现，他比以前开朗了，会主动说海边趣事，说他的作品。“是个大作家呀！”我们更崇拜“海军”了，之前以为他经常写字是给家人写信，原来是写文章呢。

那个年代，“作家”就像现在孩子们心中的明星，女护士们都是追星“粉丝”。自诩为“文学爱好者”的我们，时常把自己的“大作”拿去给他看，有些也许让他哭笑不得，但他总是耐心地润色，颇像一位语文老师。

“海军”终于要出院了，那天他和我们每个人握手告别。几天后，科里收到了“海军”寄来的感谢信，主要是感谢护士长帮他驱除了心里的阴霾，重拾生活信心。

读着感谢信，我心起波澜：肝炎病毒不能从体内彻底清除，无疑给人的精神和生活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尤其对于一个献身国防的年轻军官来说，内心的波动犹如暴风雨中的大海，惊涛骇浪般拍向他。我只关注了药物治疗，而此时病人最需要的是心理安慰与疏导，我为我知识的欠缺而愧疚。

我悄悄望向护士长，这位长我几岁的南方姑娘让我肃然起敬。她快言快语，做事雷厉风行却心细如发。这一刻，我理解了护士长纵容我们去“海军”那儿“打扰”，是想让他知道自身的价值，也借此分散一下他的抑郁情绪。

燥热的夏天走远，天渐渐凉了。月季在风中立着，颜色暗淡了，花瓣有点儿蔫，就像无助的老者默然等待最后的时日。

23床是个肝癌病人，个子矮小枯瘦，面色暗黄，他的爱人则身材结实，皮肤白皙。护士长告诉我，23床是位老师，他年轻时的照片英俊潇洒，现在到了肝癌晚期，恐怕时日不多。唉，多好的一个人呐！每次去查房治疗，他都极其配合，整个过程努力地微笑，治疗完成后，一定艰难地说声“谢谢”。

肝癌晚期的病人，病痛钻心的疼，但是23床总是极力忍耐，尤其是夜间，他怕给我们添麻烦，从不要求注射止疼剂。他爱人从丈夫急促的呼吸声中感受到了痛苦，时常瞒着他来求我们注射止疼剂。最终，他还是在夜间走了，除了他爱人，没有任何家人看到他最后的痛苦和对人世间的不舍。

我和值班医生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做了最后的护理。我认为，好人就应该受到善待，愿他干干净净、有尊严地一路走好。他爱人默默流着泪，任由我们处理一切，在最后离开太平间时放声恸哭。

小院的花儿谢了又开，开了又谢。每当病人欢喜地出院时，我都会送上祝福。虽然痊愈是整个科室的努力，我还是会为我的付出而暗自欣慰。

30年过去了，小院已物是人非，可我的梦中经常会出现那个开满鲜花的小院，花香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