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妈出去看朋友了，五点多还没回来。我爸要我打电话给她，我不肯。我在客厅写东西，听着他在自己房间里的动静。忽然听到他在自言自语，他是从来不自言自语的。我熟悉的，要么是他的咳嗽，要么是他的“哎”，他好好的没事也会“哎”一声，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事，没喊人。这种“狼来了”的发声练习，搞得我感官反应颇为混乱。我只能听到他的“哎”先不行动，观察一下，等继续“哎”了，或者“哎”的语气中有慌张感，才过去。

那天看加缪的《局外人》，讲一个“裸露于荒诞面前的”人，冷漠、消极、无动于衷，我就不无内疚地想，我也在变得漠然，也在努力关闭我的反应，但我妈每每要把事态扩大化。

有时，家中还算安静，我在看书或打电脑，我妈坐在我背后的沙发上看报纸，她偶尔会把报纸上的新闻念出来，我不应声，她也就不念了。这时就会听到我爸在他房间里“哎”了。我自然是先不理。我妈是有动静必反应的，我用脊背都能感觉着她把报纸一放，她的精神仿佛从沉闷中抖擞开来了，这或许是一次调动她的伶牙俐齿声讨我爸一扫双方寂寞的机会，只听她跨着快步走向我爸的房间一路扬声问过去：什么事啊什么事啊什么事啊？

我爸一脸无辜地望着她，口齿不清地：没……没事啊。他的语气里甚至有倒打一耙的意思，意思是我没事你来干什么？

我妈说，我明明听到你喊人的。你赖什么赖？

我爸说，我没喊。

我妈说，什么没喊，我们都听到了，我告诉你，你要再这个样子，你以后真的有事，我们绝对不理你。随你怎么样！你也替别人想想好不好，我也八十几岁的人了，我不过比你小两岁哎，我当你的护工，你给我多少钱一个月啊……

虽然我爸和我妈在一起的时候相互会烦，可一旦分开，我妈出去会朋友，我爸的不安全感立即与时俱增，直到最后一小时，他简直焦虑不堪。不停地叫我打电话给我妈。我跟他解释过无数遍，他也见证过无数次，我妈总能安全回来，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每当我妈妈出去他都要重复这个要求。

其实假装打个电话也就糊弄过去了，可我一直没学会把老人当孩子一样哄，我总是徒劳地跟我爸妈较真，要求他们保持正常的理性水平。直到门锁转动，我妈回来，我爸的一股气总算有了转嫁的对象。尤其有一次，我妈过了六点四十才回来，天已黑了，我爸气得用颤抖不已的声调，指着我妈控诉一般地说：你怎么才回来？我妈对他失控的愤怒有点莫名其妙，起先还觉得有点抱歉，解释说，等公交唉，今天这个游4路等死了也不来。解释了半天，我爸还没消气，他付出的担心，这代价太大了。我妈见解释不好就翻脸了，说，怎么啦，我不是好好的吗？你担心什么啊？我出门过马路小心得很呢，你以为我会出事啊？她口气一硬，我爸就软下来了。

可这一次我爸的自言自语引起了我的疑惑，我就悄悄潜到他房间外面听，听不清，但逐渐听出四个字三个字的节奏来，莫非他在唱歌？我进去问：爸爸，你是不是在唱歌啊？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单纯又好看，真像孩子似的。他点头承认，我又问，你唱的什么歌啊？他说：岳飞的《满江红》。我说，你再唱一遍呢。他就唱了：除了开头的“怒发冲冠”和后面的“朝天阙”能听清外，其他词一概听不清，而且就像讲话一样。但这足以给我们俩带来了真心的快乐，也忘了妈妈还没回来的烦恼。

晚上我跟老公说，我爸今天唱歌了。他说，奇怪，他怎么想起来唱歌的？我就说了一下。老公说，你不打电话他肯定很气，不理我，我怒发冲冠。然后就接上歌词了。

在我爸每天例行公事的生活中，突然有了唱歌这件事，那吃喝拉撒加看报纸的灰色日子，仿佛透出了一线光亮，使我们大家都来了劲。

第二天，我去撩我爸：爸爸，你除了会唱《满江红》，还会唱什么？我爸说：《红军不怕远征难》。我妈也跑过来了，说：唱给我听听呢，我是音乐老师哎（我妈当英语教师之前教过音乐）。然后我爸就开始讲：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我妈说：你这是朗诵，不是唱歌。我爸又重复：红军不怕远征难……我妈说：你还是朗诵。我想带着我爸唱，可是我也忘了怎么唱了，就说，朗诵就朗诵吧。于是我爸从头到尾背了一遍，一点都不错，念有些字的时候，就把口水带了出来。

在我关注我爸唱歌、想要调动他积极性的时候，我妈就像幼儿园里那种能干孩子，看到别人不会，在旁边急着代替：“怒—发—冲～冠、来咪来多”，她用有旋律的调子唱给我爸听，但她记不得词，我爸替她补词：“凭栏处”。

过了一会，我妈找来了歌本，上面有《满江红》，还有《游击队员之歌》，我爸对着歌本，把《游击队员之歌》也“唱”了一遍。我妈则开始唱她学生时代的歌，《嘉陵江上》，还问我爸：你还会唱啊？一时之间，我家掀起了唱歌的高潮。

我爸要求把歌本留在他的抽屉里，供他学习。可是过了一天以后，我在抽屉里找不到歌本，结果从我妈的抽屉里搜出来了。我妈说：这个歌本我才用胶带纸补好，放在他那里，等会滴上口水，说不定还会掉到尿桶里。

但歌本的确给了我爸新的营养。这天，我爸坐着轮椅去卫生间，突然“唱”道：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我妈听到了，从她房间里跑出来说：你喊什么啊？助步器不是给你放好啦？我笑得要命，对妈妈说：他在唱《游击队员之歌》，你没听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