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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词人生

我的诗词人生
2018年06月15日 06:10 新华日报
原标题:我的诗词人生

叶嘉莹

我家先世原是蒙古裔的满洲人,隶属镶黄旗。本姓纳兰,祖居叶赫地。我出生在民国十三年(1924年),那时清王朝已被推翻,很多满人都改为汉姓,所以我家也就摘取祖籍之地名“叶赫”的首字,改姓为“叶”了。

我的父亲和母亲自幼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大约在我三四岁时,父母就开始教我读方块字,那时叫做认字号。父母虽严格教我识字,却并未将我送入小学去读书,而是为我及大弟嘉谋合请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位教师是我的姨母。为我讲解《论语》时,姨母并不重视文字方面繁杂的注释,而主要以学习其中的道理为主,并且重视背诵。《论语》中有不少论《诗》的话,使我在学诗方面获得了很大的启发。

1941年至1945年,我在辅仁大学国文系读书。这期间母亲因子宫生瘤,手术后不久就去世了。正如古人所说“愁苦之言易工”,在这一时期我反而写作了大量的诗词。在大二那一年,顾随先生担任我们“唐宋诗”的课程。顾先生字羡季,号苦水。他不仅有极为深厚的旧诗词的修养,而且是北京大学英语系的毕业生,更兼之他对诗歌的感受有一种天生极为敏锐的禀赋,因之他的讲诗乃能一方面既有着融贯中西的襟怀和识见,另一方面却又能不受任何中西方的学说知识所局限,全以其诗人之锐感独运神行,一空依傍,直探诗歌之本质。他对诗歌的讲授,使我眼界大开。

1945年夏天大学毕业后,我开始了中学教师的生活。1948年,我随丈夫迁居台湾,离开了我的故乡北平。谁知此一去之后,等待我的乃是一段极为艰苦的遭遇。此后数十年,我辗转美国、温哥华,阔别故乡竟有三十年之久。

多年来我在文化不同的外国土地上,用异国语言来讲授中国古典诗歌,总不免会有一种失根的感觉。总盼望着有一天我能再回到自己的国家,用自己的语言来讲授自己所喜爱的诗歌。

1978年,我向中国政府提出了回国教学的申请,主要出于一个书生想要报国的一份感情和理想,以及我个人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份热爱。1979年,我第一次回国讲学时,写下了一首绝句:

构厦多材岂待论,

谁知散木有乡根。

书生报国成何计,

难忘诗骚李杜魂。

回想我一生的经历,我想我最早受到的一次打击乃是1941年我母亲的逝世。那时我的故乡北平已经沦陷有四年之久,父亲则远在后方没有任何音信,我身为长姊,要照顾两个弟弟。所以后来当我读到老舍先生在《四世同堂》中所写的沦陷中北平老百姓的生活时,我是一边流着泪一边读完这部小说的。

至于我受到的第二次打击,则是1949年外子之被拘捕,数年后外子虽幸被释放,但性情发生变异。1976年春天,年近半百的我竟然又遭受了更为沉重的第三次打击。我的才结婚不满三年的长女言言竟然与其夫婿宗永廷在一次外出旅游时,不幸发生了车祸,夫妻二人同时罹难。

在这些接踵而来的苦难中,是我平日熟诵和热爱的诗词,给了我莫大的精神安慰,支持我经受住了这些打击。这也正是我何以把自己所设立的学术基金取名“永言”的缘故,就为的是纪念我的长女言言与女婿宗永廷。

回到温哥华后,我就把自己关在家中,避免接触外面的一切友人。在此一阶段中,我仍是以诗歌来疗治自己之伤痛的。我曾写了多首《哭女诗》,写诗时的感情,自然是悲痛的,但诗歌之为物确实奇妙,那就是诗歌的写作,也可以使悲痛的感情得到一种抒发和缓解。不过抒发和缓解却也并不能使人真正从苦痛中超拔出来,我的整个心情仍是悲苦而自哀的。这种心态,直到1979年以后,才逐渐有了改变。大陆开始了改革开放,我实现了多年来一直想回去教书的心愿。

我现在已完全超出了个人的得失悲喜。我只想为我所热爱的诗词做出自己的努力,如我在《我的诗词道路》一书之《前言》中所写的“我只希望在传承的长流中,尽到我自己应尽的一份力量”。记得我在大学读书时,我的老师顾羡季先生曾经说过,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我当时对此并无深刻的了解,但如今当我历尽了一生的忧苦患难之后,我想我对这两句话确实有了一点体悟。一个人只有在看透了小我的狭隘与无常以后,才真正会把自己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一种人生境界。

我对诗词的评说和赏析,确实既不同于一般学者之从知识学问方面所作的纯学术的研究,也不同于一般文士之将古人作品演化为一篇美丽的散文之纯美的铺叙。我是以自己之感发生命来体会古人之感发生命的,中国古代所重视的原来本该是一种“兴于诗”的传统。我在诗词道路上的另一转变,那就是我由一己之赏心自娱的评赏,逐渐有了一种为他人的对传承之责任的反思。

至于如何方能培养出对传统诗词的深厚修养,我以为最为简单易行的一项基本工夫,就是从一个人的童幼年时代,就培养出一种熟读吟诵的习惯。

我如今已年逾古稀,有些朋友和我开玩笑,常说我是“好为人师”,而且“不知老之已至”。其实他们殊不知我却正是由于自知“老之已至”,才如此急于想把自己所得之于古诗词的一些宝贵的体会要传给后来的年轻人的。四年多以前,我在为《诗馨篇》一书所写的序说中,曾经提出说:“在中国的诗词中,确实存在有一条绵延不已的、感发之生命的长流。”我们一定要有青少年的不断加入,“来一同沐泳和享受这条活泼的生命之流”,“才能使这条生命之流永不枯竭”。一个人的道路总有走完的一日,但作为中华文化之珍贵宝藏的诗词之道路,则正有待于继起者的不断开发和拓展。至于我自己则只不过是在这条道路上,曾经辛勤劳动过的一个渺小的工作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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