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远山淡影》封面

　　日裔英国小说家、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在小说《远山淡影》中写道：“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那些包裹自我欺骗外衣的内核不过是因为回忆的距离太过久远，模糊了原本应当历历在目的内心深刻，找不到真正的过往点滴，从而迷失了通往过去的方向，但最终却形成了对于过去的重新解读。

　　书中的故事来自于一个移居英国的寡妇悦子的回忆，记忆素材源于20世纪中叶她曾生活的长崎。小说以双平行线展开，主线是悦子对曾经在长崎生活的一段回忆，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位带着女儿万里子的单身妈妈佐知子，副线则是悦子当下在英国的独居生活，在英国她有一个女儿妮基，而此前在日本悦子有一个因上吊自杀死亡的大女儿景子。石黑一雄隐忍的写作使他的笔触非常之清淡，即使有战争和自杀这样激烈的事件，都没有引起太多涟漪，反而始终氤氲着淡淡的忧伤。

　　我曾经很是不解日本文学中对于寂静、哀伤和悲观的处理，包括回忆这种可以渲染出无数可能性的东西，都纤细得像一缕青烟。相比较而言极力的哭泣、咆哮和愤怒则是一种对美的亵渎，比如樱花、和服、歌舞伎、清酒、列车、五重塔，这些代表性的意象都被赋予了淡雅玄远的意境。四面环海狭长却傲世的孤独感、不断依附于人又不甘的飘零感、多灾多难并从不服输的压抑感，种种这些都造就了日本文化中的“心有所动、即知物哀”，纯粹、寡淡的笔下，需要调动起所有积攒而发的情绪去感知自然万物、人生百态。

　　1945年美国在长崎投下原子弹“胖子”，造成约8.6万人伤亡，百分之六十的建筑化为焦土。作为石黑一雄家乡长崎的出现不免使小说带有一层政治色彩。书的结尾处，悦子在英国对长崎生活的回忆不经意间和她所描述的佐知子的生活相重叠，我们才发现原来悦子和佐知子就是同一个人，而万里子就是自杀的景子。一方面是作者在映射战后移民的困境，另一方面五岁的万里子曾目睹长崎遭遇原子弹后，一个形如丧尸的母亲在泥沼中怀抱自己的死婴最后割喉自杀，这给她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而作者借由孩童的无助和他们的行为言语，波澜不惊地带入对角色心理世界的探索，惊悚与诡异的深处是人对自我处境的哀叹和无奈。所以，当万里子的小猫被母亲佐知子溺杀后，她对人世美好的最后眷恋瞬间土崩瓦解。

　　《远山淡影》中描绘的回忆和生活就这样重合了。读到这里，我们能感受到并且开始懂得日本文化中对于毁灭的极致美感与自我献祭于美的祭坛的伦理突破，错乱的回忆和步调，骨子里浸透的哀伤和悲观，即使恐怖与病态的惊世骇俗不过都源自于对死亡和永恒的念想。是啊，格调清奇的人们总能将忧伤埋葬，然后借由不经意间散发的忧伤气韵让你笼罩在自我幻想的禅宗里。日本文学中所谓的寂寥和幽玄，一种将人困顿在戚哀物镜之中的美感，是它有别于他人美的标签。善用者有意识地将之范阔化，于是我们看到了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轻情节重景物描写，读起来感觉清清淡淡；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行文简洁明了，面对无力又无处安放的命运心境的极致描绘；夏目漱石的《三四郎》，清正而无用的气质，文人笔下淡然而又栩栩如生的细腻与漫不经心。

　　当然，石黑一雄亦有跳脱的一面。他在获得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时的颁奖词是这样说的：他的小说以巨大的情感力量，在我们与世界连为一体的幻觉下，展现了一道深渊。《远山淡影》中的深渊大概就是书中那个神秘的小女孩万里子，神出鬼没、举动怪异、偏执己见。喜欢和两只名叫小美、小胖的猫一起玩，有时会去捕捉吞食墙上的蜘蛛，对于母亲求助于美国醉鬼实现移民梦的行为，她无法理解，只像个木偶傀儡一样不断重复某些话，“（那个）美国人像猪一样撒尿，他喝自己的尿”“为什么不能带小猫走，你答应过我带上小猫”。

　　人性永远都是多面而复杂的，悦子借由他人讲述自己的方式来逃避愧疚和自责，但这种愧疚自责也来得并不坦诚和纯粹。老去的悦子面对年轻时的对与错，正如她自己的内心一样，下意识的逃避或许才是愧疚复杂而真实的写照，好像不面对过往就不曾发生，不承认错误也就无从开始。在神秘、紧张、压抑时时怅然的气氛下，人性中温暖与冷酷，渴望与绝望，担当与自私，对比强烈却又使人无可奈何。回忆总是惆怅的，不开心的本来就是不开心，而开心的记忆现在想起来已经是过去的了。面对灾难和活生生的人，任何国家和民族的立场都不可能踩得坚硬；而面对回忆和亦真亦幻，任何经过主观扭曲的情感都成了那缓慢恬淡的白雾，哪怕雾的灵魂早已病态和改变。

　　因此，有时候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认为”发生过什么。“回忆，可能是不可靠的东西。常常被你回忆时的环境大大地扭曲。”复原记忆抑或真相，远比我们想象的难，远比我们想象的更需要殚精竭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