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王雪宴婕

01

很多看似平常的日子，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一生中最大的转折点。比如，1998年10月23号，对于会计林风来说，是他从此失去双腿的一天。对于赵大海来说，是他从财富的高处慢慢往下滑落的开始。

那一天，从哈萨克斯坦吹来的风没有平时那样肆虐，少有的温和了许多。远处的戈壁是一片无尽的白色，白得让人绝望。新疆的冬天很长，铁厂沟的冬天又冷又长。庞大的碾子机上，林风蹲在沟里捡拾水银金。作为股东的他，是这个金矿少有的几个可以被信任做这份工作的人之一，只是，他没有想到，从此要告别这个岗位，连同这份信任一起被碾压的粉碎。

林风正在专注地淘金砂，突然启动的碾子，像巨大的乌云倾泄而来。寂静中发出一声惨叫，林风抱着双腿在沟里打滚，两条腿的下半截像折断的甘蔗耷拉在地上，血肉模糊。众人忙着爬上碾子机把林风抬下来。赵大海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左右看了一下，一只手迅速关掉电闸，嘴里嘟囔着，你瞧我，我以为上面没有人呢，快上我的车，快去医院！

一辆丰田越野车呼啸而过。

赵大海面无表情开着车，路两边的旷野经过二十年的风吹雨打，依旧像二十年前那般沧桑，或许，时间在这里停滞了。他当年拉着林风在这条路上奔驰而过，林风的惨叫声在这条路上回荡了许久。

02

从乌鲁木齐往西开车470公里，就进入了塔城地区的托里县，那里有一个岔路口，往左是铁厂沟镇，往右300多公里就是碦纳斯。在地图上看，铁厂沟在中国最西北方的最边沿处。边沿外，就是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等国家。赵大海的金矿就在铁厂沟镇和喀纳斯的中间，一个叫宝贝的地方。这里有一望无际的丘陵、戈壁。常年刮风。地表看上去贫瘠，地下却是宝藏世界。清朝时期到六十年代，这一带一直是前苏联人勘探和开采的矿洞，建国后，苏联人陆续撤出了中国边境。

前苏联人留下的一个个空空的矿洞，像充满诱惑的欲望之洞，吸引着爱冒险的人前来博弈。运气好的能继续开采到黄金，一夜暴富。运气不好的投入了可观的财力物力，到最后倾家荡产。赵大海就是在一个运气非常不好的人之后，接手了一个投入了一百多万还没有见到黄金影子的金矿，几个人合伙花了三十万买下矿洞，继续下挖，仅仅挖了三十米，就探到了矿脉，一条含有大量黄金的矿脉。

赵大海一跃成为了金矿矿主。 

03

赵大海曾经坐在为自己购买的第一把豪华老板椅上，感谢过自己的老祖宗——其实也就是他的爷爷。爷爷的爷爷一直都是农民，贫困交加，祖上没有出过富户。如果不是当年爷爷力排众议，带着老婆孩子举家迁到新疆，可能就不会有爸爸为地质队做饭这个好差事，没有这个好差事，爸爸就不会接触到那些会探宝的人，更无从知道哪块地底下有黄金这等好事，更不会扯着脖子给他打包票，说那块地底下有黄金，张队长亲口说的。

其实，赵大海在心里更感谢的人是他自己。印象中他从小听到最多的赞美都是给弟弟的，漂亮，帅，高大！同是一个爹妈生的，赵大海包揽了父母所有的缺点，一米七零的个头，大脑袋，狮子鼻，厚嘴唇，黑皮肤。弟弟赵大江一米八五，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任何人见了都不把他们往亲兄弟上面联想，知道了后也大多是轻叹一声，保持沉默，好像长的丑是他自己不争气一样。所以赵大海很早就知道，得从别的方面下手让别人来认可自己。他胆子大，聪明，敢想敢干，这几点在长大后慢慢占了优势。

初中毕业后他就再也没有上过学，跟一帮狐朋狗友打闹混日子。曾经猛烈地追求过村里的村花，结果碰上80年代严打，因为流氓罪被判刑五年。五年后再出来，村花已经嫁为人妇，已为人母。

80年代初，出狱后的赵大海在一家国有金矿打工，会搞关系，懂得察言观色，没过多久就把运矿石渣的工作承包下来，带上了高中毕业的弟弟，一起成立了一个运输队。说是队，其实就三辆车，还是别人快要淘汰的卡车。可即便这样，也为他们垫定了做大的基础，慢慢拥有了话语权。

在这其间，赵大海成家立业，重新揽美人入怀，村花为他放弃了现在的家庭，跟着赵大海过起了日子。

04

很多人都好奇赵大海如何弄到的第一桶金，对于这一点，他和弟弟一直都保持沉默。大多数人以为成立运输队是他的第一桶金，其实不然。有了运输队后，他谨慎稳当的做事风格得到了领导的信任，过了几年，从矿上往外运输金块的工作也交给了他。

直到现在，无论大小金矿，淘出来的金子都要国家回收，私人不得买卖。隔几天时间就要把炼出来的金块送到国家指定的地点，中间要经过层层检查。80年代，那时候的检查过程远没有现在的精密，基本都是靠人工眼看手摸，要想完全没有漏洞很难。即便是这样，要想从中弄出一点金子也是很难的。但是赵大海做到了。至于这里面的细节，赵大海打死也不说。他只在一次喝醉的时候，不无炫耀的跟他的远房侄子提过一次。说他就是靠着那些偷偷顺出来的金子，捞得了第一桶金。检查再严，也没有他的聪明大胆厉害。而那个侄子，后来成了我的先生。当年他年纪还小的时候，曾经在赵大海的金矿打过工，许多外人看不见的金矿内幕却是我先生的亲历。

金矿成立后，没过多久，在不到一公里处又挖了一个新矿洞。赵大海带着弟弟和另外两个合伙人，迅速积累了财富。

赵大海住上了别墅，开上了价值百万的丰田巡洋舰，矿上也添了大小五六辆车，队伍扩大到近百十来号人，有食堂、理发店，虽然就一个老妇女用一把生锈的手推刀给所有人把头发推短，就像监狱里给犯人推的头一样。食堂交给自己的爸爸来做，理发交给了远房的婊姑，炼金交给了自己的叔叔，总之，肥水都没有流到外人田。

赵大海曾经在无数个失眠之夜，回想自己走过的每一步，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一手建起来的成功王国却突然有一天坍塌。 

05

90年代，通往金矿的路，蜿蜒崎岖，所谓的路大多是干涸的河道和粗粝的石块。从铁厂沟镇开车进到赵大海的金矿，夏天需要一天的时间，冬天则需要两天的时间。夏天除了暴晒路不好走没别的毛病，可是冬天就困难了。新疆的冬天很长，从9月底到来年的四月都能看到雪。大雪过后，根本无路可走，如果想要出山，必须有除雪机在前面开路。当时有个哈萨克牧民，给矿上看炸药。他有个绝活，可以从什么时间段开始刮风预测出这风会刮多久。如果早晨开始刮大概刮几天停；中午开始刮会刮几天停；下午开始刮能刮几天停，神准。

无人区碰到风交雪的天气，就像恶魔发出的怒吼，人间变得像地狱。有一次，新矿出了故障，11个人在风交雪的天气里，不到一公里的路走了11个小时，中间还差点走散。

那个年代，有些人呆在金矿，真的是为了养家糊口，但也有一部分人是为了发横财。隔三差五就有人瞅准机会带着金子跑向茫茫戈壁。一开始矿主们还派人去追，后来干脆就不追了，任凭其自生自灭。等来年开春雪化了以后，派人去搜山，通常是金子还在，人早已变成了干尸。

我先生说，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晚上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四五十度。一个喝醉了的矿工出去野外撒尿，刚撒出去的尿呈抛物线状冻成了一条冰柱，人站在原地冻僵了过去，幸亏发现的及时，被抬回屋，捡回一条命。

就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赵大海依旧对自己的金矿实行军事化管理。

他认为的军事化管理就是，不服从或出了错，一顿揍。皮开肉绽的揍。

强压下，每个人都在工作时紧绷着弦，不敢有私毫懈怠。

06

虽然金矿每天日以继夜地劳作，但炼出的金还是有限。大量的矿砂，因为设备的落后无法更好地提纯，许多金子掩藏在矿砂里随之流走。距离他们不远的另外两家金矿也是如此，大量没有冶炼干净的矿砂堆成了山，赵大海寻思了很久，生出了点子。他果断出价，把另外两家废弃的矿砂全部低价收购来。注资购得球磨机，高薪聘请两位研究生技术人员把矿砂再次提纯。最后证明这一步棋他走对了。科技为他赢得了先机，纯金的提取量大大提高。可是就在即将回本的时候，两位研究生突然辞职不干了。原因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挣再多的钱也没有意义，生不如死。

赵大海挽留不住只得放走了两个研究生，花高价进的设备和大量没有提纯的矿砂就此搁置成山。后来才知道，是两个研究人员要挟赵大海想要股份，被吃软不吃硬的赵大海拒绝，继而撕破了脸。

弟弟赵大江埋怨他投入太多成本太大，尤其不该投那么多钱进球磨机，现在变成一堆废铁。花那么多钱买来的矿砂堆的像一座山，知道里面有黄金，却只能眼看着他在风吹雨打中变成了真正的砂子。因为此事弟兄俩经常发生口角，父亲一开始还劝，后来干脆置若罔闻。

股东之间慢慢也有了间隙。有线人通风报信，说会计林风在背后做假账，金子每天上报的重量有猫腻。赵大海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正常的举动，一直在暗中观察，像一头躲在暗处伺机出动的狼。

弟弟赵大江和另一位股东一直负责运送黄金，一个星期一趟，风雨无阻。但是最近，林风经常找借口要跟赵大江一起去运送黄金。

又到了运送黄金的日子，表面上一切都风平浪静，暗地里赵大海早已布置好，他让人精心策划了一场事故。让汽车在必经之路爆胎，事先等待着的人很快就来到他们面前，明着说把他们接走，暗地里却让人把整个车都搜索一遍。赵大海尤其交待，要连水箱都要搜。果然，水箱里搜出了总共近500克的黄金。

为什么赵大海特意交待要搜水箱？因为当年他和弟弟就是这样偷出了黄金换得了第一桶金。

在水箱里搜出了黄金，做实了弟弟和林风背叛他的实据。赵大海强压住内心的怒火，让人又把黄金放了回去，仍旧假装对此事不知。赵大海觉得，这是他在心里给弟弟留的最后一丝尊严。

没过多久，赵大江提出了分家。赵大海痛快的答应了他。但是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把林风留下。

这么多年过去，对于弟弟的背叛，依旧是赵大海心里最痛的地方。

07

队伍重新整顿，赵大江退出了金矿，另立门户。赵大海仍旧让林风做会计和在碾子机上淘金砂，这个工作需要非常细致认真。那一天，他和平时一样，四处巡视着。只不过，在碾子机的地方停留的时间相对长了一些，所有人都没有太在意。直到碾子沟里传出了一声惨叫，有人大喊一声“不好！出事了”，同时有人看到了赵大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开关处，从来不亲手操作的他竟然打开了电闸。当林风被抬下碾子机的时候，血肉模糊的样子触目惊心，惨叫声震破长空。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赵大海是在报复林风。平时打个盹都要遭到一顿皮鞭的规定，他怎么会明知故犯随意就拉开了电闸？除非，他是故意的。

到底是不是赵大海故意的，我想只有老天知道了。

其实，在“军事化管理”之下，许多人敢怒不敢言，工作时不能出一点岔子，不然就会遭到一顿毒打。食堂的饭菜很贵，四块红烧肉就卖20块钱，90年代20块钱吃四块肉是件奢侈的事。赵大海的父亲还经常“体恤”他们，不定期的从外面拉来几个妹妹让他们解决人生大事；不开工的时候几个人在屋里赌钱，一来二去，辛苦挣的钱又全部消费在矿上，所剩无几，想走还走不了，逃跑有可能连命都搭在无人区。

林风的腿留住了，但从此需要坐在轮椅上生活。因为他是股东之一，赵大海依旧让他在矿上做会计，没事的时候就在外面晒太阳，一晒就是大半天，一句话不说。

08

99年，刚过春节矿上就出了一次事故，一个工人因为自己操作不慎摔死在了矿洞里。当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僵硬了。矿上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定，凡事出了人命的事， 一律私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钱，是最能解决问题的利器。给了钱，也就了了一条人命。

因为联系不上死者的家属，按照以往的经验，赵大海叫人给死者挖了个坑，埋在了无人区。没想到，雪一化，死者的家属就找上门来，不依不饶一定要死者的尸体，还报了警。

警察立了案，找到了尸体，还找到了赵大海私藏在保险贵里的金子，赵大海被抓了典型，受到了严惩，金矿被查封，财产被没收大部分。

他们说，赵大海是遭到了报复。股东林风有最大的嫌疑，有三点，一：死者的家属怎么会有矿上的地址？如果没有人告密他怎么会知道？二：一般人没有死者家属的联系电话，但是矿工在进矿的时候都会留下身份证，林风最有可能接近矿工的身份证，给他的家属写信通风也未可知。三：林风腿被赵大海弄断，他应该是最想报复赵大海的人，所以他最有嫌疑。总之，这都是矿上人的猜测，没有人可以证明。

赵大海过了几年夜不能寐的日子，即便是在自家的大别墅，他也和媳妇睡在小偏房。家里长期养着几个保镖。金矿被查封后，他缴了巨额罚金，日子打回原型。过了几年，媳妇跟着另外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

09

阿勒泰山延绵不绝， 新疆的金矿依旧很多。最大的是克拉玛依地区的哈图金矿，是国有企业。周边还有许多私有小金矿，规模有大有小。每年都有许多人怀揣着发财梦来到这里。有的人，真的发了财；有的人，依旧是穷光蛋；有的人，发财了，又变成了穷光蛋。赵大海就是这样的人，他曾经辉煌过，曾经不可一世过，却最终都成了过眼烟云。

现在的他，年近六旬，孑然一身，离婚后再也没有结婚，他不相信任何人更谈不上相信爱情。尽管有个女人一直跟着他多年，目前依旧没有走进婚姻的念头。孩子已经就业成家，偶尔会回来看一看他，父女两个人没有太多话语，安静地吃顿饭，就算最好的相处。

赵大海从来不主动提起他当年开金矿的事。有知情人聊起来，他也是淡淡一笑，从来不多说什么。偶尔，他会开着那辆略显破旧的丰田越野，开车几个小时，重回到铁厂沟，一个人站在高处四处望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是在怀念自己当年的风光岁月，也许，是在筹划着重新东山再起。总之现在的他，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