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生王晓军:以医生为敌的是病态社会

近期,北京协和医院组织科主任们模拟一天患者,16位主任从排队挂号做起,体验患者一天就诊的全部过程。3月27日晚,整形美容科副主任王晓军在微博上写道:“太辛苦了,拥挤不堪,有就医流程的繁琐、还有时常挂不上号的无奈……”
    微博发布的4天前,哈医大一附院的患者闯入诊室行凶,导致医生一死三伤。犯罪嫌疑人认为医生故意刁难自己,不给他看病,心生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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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人:王晓军

“你的痛苦,我知道”

——恶性事件发生后,回溯模拟患者的体验,像是一种反思,又是医生们进行的改良探索。
主持人:让各科室主任模拟一天患者,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王晓军:换位思考!协和的病人非常多,来自全国各地,医疗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就医满意度无法保证。恶性事件屡次在医院发生,除了反思体制问题外,我们医生能做的就是更多地去了解患者的需求和不便,感同身受地了解他们的痛苦,改进我们的服务细节。
主持人:体验都有哪些环节?最终的医生们提出了什么整改意见?
王晓军:体验看病的全程,从排队挂号开始,有医生扮演中风病人,管人事的主任扮演消化道出血,问诊、做检查都要体验。我没有参与这批体验,从医生们的体验报告看,不少服务需要整改。比如一个挂号窗口只能挂一个科室的号,体验后很多医生都提出一个窗口应该挂所有科室的号,避免患者反复排队。
主持人:作为科室领导,类似体验会否成了下基层检查?如何确保能看到真实状况?
王晓军:确实有这样的质疑声。但协和医院有5000多名医护人员,分布在各个科室,平时大家工作没接触,都互不认识,能看出患者是由医生扮演的可能性极小。而且即便不体验,医生也是知道医院的就诊环境的,体验更多在于感同身受。

“那一刻,无路可逃”

——70%以上的医院发生过患者殴打、威胁、辱骂医务人员事件;其中43.86%发展成打砸医院和医生。
主持人:有数据说,北京超过7成医院都出现过医闹,你碰上了吗?
王晓军:在整形美容外科,医生遭遇谩骂是常事。今天(3月28日)中午,我在门诊看病,有个男患者不挂号,闯入诊室要求咨询。我跟他解释说他的疤痕不能动手术,他就发火了,指责我不收红包就不治病,说这样的医生就该被杀。我使眼色让护士去找保安,最后来了4个保安,他才离开。
主持人:除了让护士去叫保安,诊室里还有其他应对这种突发情况的措施吗?
王晓军:没有别的措施。我今天加了10多个号,一直看到12点半,保安都吃饭去了。患者怒气上来的那一刻,我真是无路可逃。联想到哈医大的事,我当时非常恐惧,想立刻起身离开诊室。但身边还坐着患者,我走不了。我特别担心进一步激怒他,所以一直在好言相劝。
主持人:对于医生来说,医院里面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王晓军:除了手术室,所有的地方患者都能够自由进入,基本是不设防。诊室只有一个出口,如果发生类似哈医大一附院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躲,总不能都躲到手术室去吧。

“医闹借助了社会对看病难和贵的不满”

——大部分时间,患者给医生更多是感动。协和的门诊大厅很小,永远都很挤,但永远都很有秩序。
主持人:近年来不断发生患者伤害医生,有医生因此丧命,你怎么看待医患这种对立关系?
王晓军:对立的形成存在几个原因。看病难,医疗资源紧张导致一种普遍认识,就是去医院总是不愉快的经验。看病也贵,老百姓看病需要自己支付很多钱,因此对治疗抱有过高的期待。患者人数太多,有时候医生的沟通不够,难免不理智的患者会将对社会的不满发泄在医生身上。但在哈医大悲剧之外,我们对社会的反应感到寒心,特别是4000多名网友对医生被杀表示高兴。如果救死扶伤的医生被视为敌人,这个社会是病态的。
主持人:医闹的出现能否说明目前解决医患纠纷的路径不畅通?
王晓军:“医闹”不是医患纠纷,和普通的患者是不一样的,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获得赔偿,认为只要一闹就有钱,就能得到解决,但这并不是正常解决医患纠纷的途径。医闹之所以有市场,我认为是借助了社会上对看病难看病贵现状的普遍不满情绪,对医院和医生进行要挟。
主持人:你把医闹和普通患者做了一个区分?
王晓军:有区别。医闹之外,也有让我们感动的患者。其实,多数时候,患者给医生更多的还是感动。我们协和的门诊大厅很小,永远都很挤,但永远都安静有秩序。我们有的手术不是完全成功,后期治疗又产生花费,患者没有拒付一分钱。可以说,99%的患者是理解我们的,但另外不理解的1%却能致命。

“医生缺乏起码的人身保护”

——在社会多重矛盾压力下,医生们认为自己成了替罪羊,而在矛盾找到出口前,医生们还面临制度缺陷的伤害。
主持人:去年同仁医院血案后,也激起过社会的愤慨和谴责,但几个月后就又出现了哈医大事件。能从中得到什么启示?
王晓军:没有制度的保护,而伤害医生的情绪容易传染,我们执业时没有安全感。这之外,我们还需要尊严,类似“缝肛门”这一类对医德的恶意炒作,误解、谩骂、砍杀医生的事件,都说明我们缺乏尊严、缺乏最起码的保护。国外有一本权威医学期刊叫《柳叶刀》(The Lancet),报道过这些事情,对中国医生缺乏保护的现状是嘲讽的态度。
主持人:医患关系的改善有赖彼此理解和体制变革,过程漫长,期间医生的安危谁来保护?
王晓军:我们希望国家能够立法保护医生这个群体,能将医闹这样严重打扰医院秩序和威胁医生安全的行为,作为刑事犯罪处理。有一点欣慰的是,哈医大事件后,卫生部立即作出了表态,要加强医院的安保。同时,我们还希望维护医生的尊严。
主持人:现在你最担心的什么?
王晓军:我担心,在医患纠纷处置的压力下,优秀医生对疑难杂症的研究会敬而远之,因为这种尝试存在失败、赔偿的风险。这种对医学的态度势必也将影响年轻医生,除了恐惧,他们还对这个职业产生了困惑,加之工资才3、4000元,近年来人才流失得很严重。这种负面的影响最终都将传导到整个中国医学,造成的损失无法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