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梳女是封建制度下于清朝后期兴起的、唯珠江三角洲地区独有的一个特殊群体。在过去广州和珠三角的未婚女子都梳着一条辫子挂在背后,结婚时,由母亲或女长辈替其把辫子挽成一团紧贴在脑勺,称为髻。自梳女则通过一种特定的仪式,自己将辫子挽成发髻,表示永远不嫁人,独身终老。但一经梳起则不得反悔,父母也不能强迫其嫁人。日后如有不轨行为,就会被乡党所不容,遭到酷刑毒打后,捆入猪笼投河溺死。死后还不准其父母收尸葬殓,得由“姑婆屋”中的自梳女们用草席挖坑埋葬了事;如村中无“自梳女”帮助殓埋的,便被抛入河流中随水流去。在广东肇庆市端州区塔脚路,中国最后一群自梳女就生活在这里。
这一天天气闷热,正午的太阳凶猛灼热地烧烤着大地,这里参差的逼仄巷子里,肇庆市塔脚路一带,榕树成荫,僻处城市边缘。塔脚路,我们打听又打听,如果说起周旁的崇禧塔,就应该无人不知了,这座建于明代万历年间的塔是个旅游所在,而我们要寻找的观音堂,也是历史悠远,建于清道光年间,香火最盛时这里曾经庇护了100多位自梳女。现在观音堂四周的小巷里还散住着最后11位自梳女,岁数在60到90之间,有一位三个月前刚过世,这就使得我们的探访增加了必要性。
-两位拒绝采访的姑婆
梁俊航姑婆和夏惠甜姑婆两人正坐在巷口聊天,她们两家住得很近。梁俊航姑婆枯瘦,一身黑衣,整个身子都陷在一张小小的塑料椅子里。夏惠甜姑婆较丰满,说话也是风风火火的,看得出是一个为人爽利口齿伶俐的女人。据说梁姑婆的过去是一个悲惨的故事。12岁的她就不幸失去了父母,是她独自一人用双手带着一个4岁的弟弟和两岁的妹妹,生活的艰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就在她20岁的时候,两个弟妹都相继离开了人世,而自己却被地主家的公子看上了,强迫要娶她做三妾。梁姑婆死也不从,到处躲藏。后来她认识了邻居一位姓李的小伙子,两人情投意合,正准备洞房花烛时,不料被地主家的公子发现,将她抢去。一个夏日的雨夜,梁姑婆最终逃脱火坑,就一人改名换姓来到了塔脚路当起了自梳女。她说她这一辈子最痛恨的就是“那种有钱有势、为所欲为的臭男人”。
夏姑婆连珠炮一样爆出一串粤语,大意是说,近来记者来得太多了,一拨接一拨的,有的报道失实,说别人对她们又是捐钱又是捐物的,引起街坊议论,她们对这个很不满,姑婆们开了个会,一致决定不再接受记者的采访。于是任我说什么,她们都只是不以为然地摇头。是的是的,对于姑婆提到的问题,我深表同情,这些年逾古稀的老人生活在僻静的巷子里,宁静的生活现在被闪光灯、摄像机、录音机打乱了。不过想到我们千里而来,我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尝试。
-塌伍姑婆
还好,塌伍姑婆是第一个对我们微笑的,而且她一直在笑,她显得很高兴有客人来访,这使我们心下稍安,不过旁人说她有轻微老年痴呆症,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不信,多么慈祥和善的老人,只可惜她说的话我们一句不懂。她70多岁了,脑后拖着一条细细的灰白的辫子。天气这么热,她还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褂,看上去却不热,也许,体内的水分早在漫长的辛苦的岁月里蒸发殆尽了,她瘦弱得不赢一握。她正在做菜,土灶上锅里炒着一把青菜,自梳女们食素,塌伍姑婆的午饭就是一碗米饭,一盘青菜。听说她出门经常走丢,现在买菜基本都是邻居代买。
一张木板上铺着一张草席,这就是塌伍姑婆的床了,她的话滚珠一般倾倒出来,伴随着微笑。以前她也住在观音堂里,没什么亲戚,有也是早年在堂里的朋友。有些朋友也嫁了。她23岁开始把头发梳起,梳起的原因是家里太穷,如果嫁人生子,她觉得子女也会跟着受穷,所以就铁了心当自梳女,也是靠织草席过活。说着她的手划过身后的一卷彩席,都是先前织的,现在老了,织不动席子了,就靠救济过活。我问她是否觉得孤单,她还是保持着憨憨的笑,说靠政府照顾,也有其他姐妹的帮助。
12点,她做了午饭兼早饭,下午4点,她又开始做晚饭,她一天吃两餐,还是一把青菜,一碗白饭。她挪动着小脚,把我们送到门口,手扶着门框,一直笑着向我们挥手。
-慧明姑婆
慧明姑婆是这些自梳女里最年轻的,大约60出头,她也是最爽朗的一个。
快言快语不时伴随开怀大笑,她的神情里几乎称得上天真。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抱养,也可以结婚,但师父们不结婚,所以20多岁时她也跟随师父自梳了。梳起一个髻,这个髻解放后不久就剪掉了,每个人都剪掉了。当初观音堂还是有不少人住,后来攒了一点钱,自己买了房子就搬出去住。如果有钱,她还会抱养一个小女孩,现在物价比较贵,小孩要上学要穿衣,她养不起。
我问:观音堂自梳女,都是为了什么原因自梳的?
她寻思着说:主要的都是因为家里穷。
自梳女改变主意嫁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家知道她住在观音堂,就不会来求亲了。而且男人也不会来找她们说话,等于她们把自己封闭在观音堂这个狭小的女人圈子里了。慧明姑婆说观音堂里的女人基本都能守规矩,至于是什么规矩她不愿说,她也没听说过捆猪笼投河的事。慧明姑婆年轻的时候还是和师父一起生活。
这就牵涉到另一个问题,很难表达,但不得不问,那就是这么漫长的孤独岁月,该怎生打发?在那岁月抛人容易老的长夜中,会有怎样不为人所知的心曲?记得历史上曾有人给立贞节牌坊的寡妇树碑立传,而该节妇唯一的劝告是:能改嫁须当改嫁,切莫守寡。长夜难熬时,节妇就起床撒一地豆子,依次将之拣起。当我婉转地含糊地提出这个问题时,赵姑婆只是诧然地看着我,并发出她特有的爽朗的大笑。她说,习惯了自己过,年轻时只是贪这份自由,一个人过有一个人过的好,也有姐妹们来回走动,也就不觉得怎生寂寞了。这么轻飘淡写的就带过了一个人的几十年甚至是一辈子。
她大笑着说:不喜欢结婚所以就自梳了。她说喜欢独立生活。自己不中意结婚。
她的家更小,一桌一几一床,没有多余的家具却有许多杂物,墙上挂着一幅古老的黑白照片,都是当年观音堂里的自梳女,其中一个是她师父。桌上供着她的两位师傅的相片,她们和蔼可亲地微笑着。她的床头就堆着许多暗红色、米色的芨芨草,她抱出两捆,就开始娴熟地编席子,不到10分钟,就编出了一大块,自梳女就是靠这种单调的手工劳动来养活自己。年轻的时候赵慧明1天能织一张草席,现在速度比以前慢多了,买草席的人也少了,主要是给一些邻居街坊织。她们靠这个修缮自己寄居的屋舍,养活收养的孩子。
自梳女入肇庆观音堂都要学会编织草席,当年的观音堂有“大姐”,她主持观音堂的日常事务,新来的自梳女都要学会这门技能。那时的观音堂像个“公社”,大家生活在一起,卖草席的钱由“大姐”统管,每个自梳女只管编席就行了。编织草席,这种一技之长为自梳女独立生活提供了保障。
赵慧明姑婆笑着说自梳的仪式其实和结婚的仪式差不多,只不过是表明不结婚而已。
我问,如果家里不穷,会不会当自梳女?
她笑起来,说结婚就被人管住了,没有自由,不中意。
我又问:现在城里有许多经济上独立的女子也不结婚,您觉得是否和您想法一样?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说年轻人都有工作比较好,结婚有结婚的好,不结婚也有不结婚的好。年轻的时候比较贪自由,现在到老了感觉生活上有点困难。她很自豪地说,解放后自己是参加过工作的,可以看得出,慧明姑婆很重视经济上的独立。我们给她的编草席的钱被她坚决地拒绝了。
我给慧明姑婆在巷口拍照时,调皮的孩子们从她身边一哄而散,慧明姑婆开心地大笑起来,让人联想,如果时光倒流几十年,她将是怎样的少女?
-六姑婆
何六姑婆长着容长脸和大眼睛,即使是皱纹密布你还是能分辨她年轻时的美丽。果然,在六姑婆家的墙上挂着她年轻时候的一张照片,显示出十分的清秀和端庄。她很喜欢给我们做翻译的小武警战士,拉着他就像对自己的孙子一样疼爱。早年她收养了一个养女,现在有一个外孙也在当兵。姑婆们和驻扎在小巷一隅的武警关系很好,多年来武警对她们的不懈关照培养起了信任。六姑婆家就在观音堂旁边,黄昏这会儿,她正待在幽暗的房间里念经,过了好长时间我们才看见她。她家比别的姑婆大一点,有一个阁楼,也是家徒四壁。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21寸的电视,像一个摆设一样放在桌上。据说六姑婆原本没有名字,一出生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在她的记忆中只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年迈的奶奶。8岁时,奶奶就将她送给别人当养女,养她的姑太对她很好。15岁时,她的大姐被强迫嫁给了一个地主当小老婆,后来上吊自杀了。二姐后来嫁了一个农民,但丈夫不久也病死了。这一切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深的创伤。18岁那年,她选好了一个日子,让姑太给自己盘了最后一次头发,就过上了如今“清心寡欲、吃斋拜佛、终生不嫁”的日子。
-观音堂
最后我们又回到观音堂,它的历史大概有200多年了。相传为肇庆的富家太太何妙乜所建,就是为了庇护那些年幼和年老的自梳女,让她们孤独的生命有个栖身的地方。新中国刚成立时,观音堂还有三十多名自梳女,一些年轻的自梳女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中意的男人,剪了发髻出嫁走上新的生活。现在剩下的这11名自梳女当时都还年轻,但政府尊重她们的选择,让她们和观音堂年老的自梳女生活在一起,继续当自梳女。
这是灰砖白墙的一个古老建筑,一扇古旧的木门。一株茂盛的石榴树探出墙头。门上对联写着:清修自在菩提地善心同登般苦门。何六姑婆掏出一把形状奇古的长铁丝钥匙,把门打开。里面是一个朴素小院,打扫清洁,共有4个房间,两个是斋堂,一个灶房,还有一间空着。屋子都不太大,很难想象这里曾经住过100多名自梳女。在白天里也幽暗无比,墙上没有窗户,只是高高的屋顶上开着几个小小的天窗。人就游走在透下的稀有的天光和袅袅的香烟里,让人联想起青灯古墓,花样年华轻轻错过。慧明姑婆和何六姑婆依次在各个神像前添上香。在里侧的斋堂墙隅有几个月前才去世的吴姑婆的神位,在去世前的几个月,她就被移到斋堂里静待死亡,由其他姑婆们轮流照料,自梳女隶属于斋堂,死也要死在这里。不过吴姑婆活了93岁,也算是善终。慧明姑婆也给她上了一炷香。仪式告终,门又吱地一声带上。上香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仪式,每天两次,通常会在清晨和黄昏,而这也是她们聚会谈天的时候。
我们费了许多口舌,才说服两位姑婆同意照一张合影。两位老姐妹坐在院落的石凳上,冲着行将离去的夕阳抬起两张沟壑纵横的脸,和颜悦色但饱含沧桑。
-她们
她们年轻时候有乌黑的长发,她们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性情乖张,她们总是在微笑的,赵慧明姑婆笑起来时,脸上几乎有少女的天真,六姑婆的笑是慈祥的,塌伍姑婆的笑中都带着对人的感激。她们的身体和手都枯干瘦小,衣服下面似乎空空荡荡。她们一生清贫,都住在逼仄阴暗的房间里,栖身的空间是如此小,她们坐在黯淡的空间里和潮热的空气中,手摇蒲扇面带笑容。她们的屋子家徒四壁,在床前都供着观音菩萨和师父的相片,生命中许多时间都奉献给了菩萨。她们都有任尔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淡泊。记者为了拜访她们买的一袋水果,没有人肯收下。她们不约而同地从袋里只取出一只橙子,多余的绝不肯收。她们是轻轻地来和轻轻地走,吝惜于向这繁华人世的索取。她们惯于寂寞就像惯于生活本身,日子好像弹指一挥间地把寂寞生涯远远地甩在后头。
有人说,她们是中国妇女解放的先驱,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反抗命运,关于那时的妇女生活,有这样的口诀:“鸡公仔,尾弯弯,做人媳妇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晚),眼泪未干入下间(厨房)。”那时的妇女大概是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她们的反抗是不自觉的,她们绝无理论来佐证自己的选择,充其量不过像赵慧明姑婆那样微笑着说:后生时贪自由,中意自己过。不过这并不说明这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她们是无奈的女权捍卫者和独身主义者。所以她们十分看重经济上的独立,哪怕这独立提供的也仅是一世清贫,她们也不后悔。她们梳起头发,斩断陈旧夙命对妇女惯性的拨弄,她们是最后的自梳女。
我知道我这样来去匆匆的探访根本无法穿透灰尘密布的岁月的表象,这样的探访总是道出似是而非的传奇,把真相省略过去,对于我,她们与其说是不合时宜地拥有了解放,还不如说是无奈地过着环保的生活。(黎宛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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