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苏

　　新闻提示：在心理学中，心理危机干预又称危机调停，是以急诊访问或劝导的形式，改善可能导致心理障碍的各种条件的一种精神卫生措施，以避免患者发生意外事故或发展成为精神病。监狱内的危机干预也由此而来，是对心理失衡服刑人员的紧急处理技术，其目的就是解救那些陷入心理危机泥沼中的服刑人员，以避免导致他们逃跑、伤害、自杀等严重后果。

　　监狱内的危机干预仅是监狱内心理矫治的一项内容。而心理矫治又是一项系统的科学操作方法，还包括心理测量、心理健康教育、心理咨询、心理治疗等一系列内容。其目的是调节服刑人员的情绪，矫正其不当的认知方式，消除不良心理，完善他们的人格。

　　近年来，国内绝大多数省市监狱系统都开展了对服刑人员的心理矫治工作。近日，记者对北京市的一些监狱进行了采访，以求对这一项新的改造方式给予初步的揭示。

　　矫治———拉紧你的手，互动牵引，脱出心理危机的泥沼

　　8年前，农民出身的张发魁因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自进了北京远郊区县的一所监狱就基本就没安分过，成了反改造的典型。第二年脱逃被法院加刑5年，其后曾因和同狱犯打架被禁闭过，禁闭期间将被褥撕成布条，拧成绳子准备自杀，被干警及时发现，自杀未遂。管教干警费尽心机教育就是转变不了。其后张发魁行为越来越怪异，只喝菜汤不吃菜，用脸盆吃饭，冬天拒穿棉衣。身强体壮的张发魁还有一个消磨时间的办法：谩骂组内的老年犯人，以此为乐。

　　对张发魁，管教干警头疼，犯人都躲的远远的。大家都认为：“这个人精神已经不正常了，照这样下去还会出问题。”

　　到2000年，张发魁服刑的监狱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心理矫治经验，监狱领导要求对张发魁实施心理危机干预，并进行系统的心理矫治。

　　危机干预或心理矫治，前提是良好的医患关系，两次接触后，监狱的心理咨询员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取得了张发魁的信任和配合。

　　经过交谈和心理测试分析，张发魁并不是精神分裂，但心理健康指数很低，学识浅，情绪不稳定，缺乏对挫折的承受能力，紧张、焦虑、多疑、不信任他人，缺乏自信和正确的自我评价，思维混乱，沉醉于自我妄想中，行为表现与现实生活严重脱节。监狱会诊后得出的结论是，张发魁属于典型的人格障碍，对他人敌意，偏执人格。

　　针对对张发魁的心理咨询和初期矫治持续了九个月，其间，监狱还求助了中国政法大学的心理学教授。

　　根据专家提出的矫治方案，监狱按步实施。要消除多年形成的心理障碍，其中一项就是要有与亲人的感情交流，以培养张发魁树立自信的人格。“我跟谁都不想来往！所有人都烦我！我就愿意一个人待着！”张发魁的家人非常痛恨他，多年前脱逃时也是家人举报被捕归案，他对家人也是耿耿于怀，打那以后，父母兄弟从未来探视过他，互相一直不联系。

　　在管教干警的动员下，亲人第一次来探视，不能和任何人正常交往的张发魁竟激动得难以自持：“你们回去给监狱领导写封感谢信，我在这儿好好改造。”

　　对张发魁心理矫治，除了定期的心理咨询外，还有一项内容是行为暗示疗法，培养他良好的适宜行为，如他给同组的老年犯人洗了一次衣服，干警马上进行表扬。同时鼓励他同别人增加交流，当完成初级目标任务后，咨询员又给他提出新目标。

　　九个月后，张发魁已出现明显变化，服从管理，助人，学习文化，以往的怪异行为已全部消除。目前对张发魁的心理矫治工作仍在继续。

　　从1996年以来，北京市监狱管理局下属的各个监狱已经成功进行了大量心理危机干预措施。仅近两年，监管重刑犯人的北京市第二监狱就成功进行了19例干预措施。

　　平等和信赖原则：在心理咨询员眼中，咨询时不把“来访者”当犯人对待，而是把他们看作是一个人

　　在北京市的各个监狱中，心理矫治工作的任务由一百六十多名心理咨询员承担。与监狱服刑人员的配置比例达到千分之二以上。各监所都设立了心理咨询室和矫治室。

　　事实上，从犯人一入监，心理矫治工作就已开始。如根据通用的测验量表进行心理测试并建立个人心理档案，这也是矫治评估工作的开始。运用的测量表包括：基本情况问卷、个性测验问卷、气质问卷、卡氏16项人格问卷、明尼苏达人格问卷等。这样做，除了能够掌握犯人的个性特点、心理健康状况外，还可以发现心理状况异常的犯人，以便尽早矫治。据介绍，北京地区的各监狱中，已给92.7%的服刑人员建立了心理档案。

　　北京市监狱管理局管教处的卢艳艳是全局最早的咨询员之一，“就理论上而言，心理问题全世界所有的人都会遇到。但作为罪犯这个特殊群体，无疑是个心理疾患的高危人群。”

　　行为背后必定有其心理原因，犯罪行为的发生也同样如此，虽然这与一定外部条件有关，但与犯罪人缺乏自我调控能力及已经形成的不良个性心理有关，犯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社会适应不良行为。而犯罪人一旦进入监狱，自由受到严格的限制，原有的不良心理自然恶化，甚至形成恶性循环。常见的有：惧怕、焦虑、愤怒、强迫、抑郁、多疑、自卑、偏执等等表现。

　　卢艳艳分析认为：“服刑人员不良心理状况的存在，直接的结果当然是对监管改造的秩序造成不利影响，有时很危险。但你从犯人的角度看，实际上他们是处在挣扎之中。心理矫治或心理咨询实际上就是要帮助他们消除心理障碍。”

　　从1996年开始，北京市各监狱已在服刑人员中开展了心理健康常识的普及教育。主动寻求心理治疗的服刑犯也逐渐增多。日前，北京市监狱管理局清河分局柳林监狱为87名涉毒服刑人员上了一堂心理健康课，课后有31人提出咨询申请。

　　心理咨询在心理矫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也是运用最多的方式之一。

　　心理咨询大多采用一对一的形式，管教干警不参加，由一名心理咨询员单独操作，没有外人在场。咨询室的设置要求是，安静、轻松或温馨，有沙发、音乐、鲜花等。咨询员着便装或白大褂，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营造一个轻松的氛围。

　　心理咨询最重要的是平等和信赖原则：所有前来咨询的服刑人员都被称为“来访者”。北京市未成年犯人管教所副所长赵松旺解释说：“不论他们过去在社会上犯了什么罪，但在我们的眼里，从某种意义上讲，目前他们是弱势群体。”

　　“在我们眼里，他们不是犯人，而是一个人。更不能在咨询时把他们当成犯人对待，否则咨询没法进行下去，更谈不上下一步的矫治。在这里必须遵循互动及平等交友的原则。”北京市第二监狱的曹庆华咨询员介绍说。

　　心理咨询初期采取开放式的交谈，咨询员主要是倾听，不批评、不否定也不作结论。但要鼓励引导来访者倾诉和释放。有些来访者会滔滔不绝倾诉一两个小时，尽情释放。咨询是渐进的，会进行数次。

　　心理咨询过程中，来访者会暴露许多内心深处的意识，也会涉及到许多不为人知的个人隐私。替来访者保密，这是任何一个咨询员严格遵守的职业道德和工作纪律。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制定的《心理咨询与矫治工作暂行规定》“心理咨询员工作守则”一项中，有下述条文：“咨询员要保护求询罪犯的隐私权利。”“心理档案由专职咨询员登记造册，集中管理，妥善保存管理，达到保密要求，不经专职咨询员同意，任何人不得随意翻阅。”

　　在实际工作中，心理测试、咨询等具体内容，不仅其他服刑人员不会知道，就连管教干警也不知道。但发现有危险情况时，咨询员会与主管管教领导通气，以采取防范措施。

　　造血而不是输血，让“来访者”自我意识到心理误区

　　来访者倾诉和发泄，尽情释放自己的烦恼、怨恨、痛苦、甚至仇恨。但他们很少能认识到问题的实质和根源。而咨询员则需要根据谈话找到困扰来访者深层的心理结症，并帮助他们分析、归纳，促使来访者自省，使他们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心理误区。形象的比喻是造血而不是输血。

　　清河监狱服刑人员刘大年入监以来，烦躁好斗、郁闷失眠，对咨询员倾诉时说；“我最仇恨的人就是检举我的某某某，我有今天，全是他害的。我现在睁眼闭眼都是想象杀他的细节。”

　　刘大年的问题是认知上出了偏差。深层的心理误区源于一种“自制性归因倾向”：将问题的产生归因于他人或社会，而不从自己方面找原因。通过数次咨询，刘大年已初步意识到自己有心理障碍，情绪也有所缓和。但刘大年还需要较长时期的矫治———他已具有较明显的强迫思维特征。

　　宣泄日———你的第一感觉像是走进了迪斯科……心理互动交流受益匪浅

　　每当周四晚上，当你走进北京市未成年犯管教所的大礼堂，你的第一感觉就是走错了地方：震耳欲聋的现代音乐和疾速旋转的彩色光柱中，上百个少年人在如醉如痴蹦着迪斯科。其实，这些舞者都是在这里服刑的未成年犯人。

　　每个周四是这里的“宣泄日”，白天与家人的亲情接见后，到晚上少年们盼了一个星期的喧闹正式开始。大礼堂仅仅是个“主会场”，在其他的分队，还有卡拉OK、文艺演出等等。心理咨询员许脉说：“为了让他们尽情宣泄，有时候我们会带着他们大声叫喊。”

　　进入监狱服刑，不仅是自由受到限制，以往的社会地位也随之失去，一些服刑人员被家庭成员抛弃(有的监区一个队的服刑人员中，半数离异。)或担心亲人生活困难等，这些都很容易使他们形成负面情绪，积淀日久容易恶化，甚至形成深度创伤。因此各监狱都会采用各种不同的形式定期让服刑人员尽情宣泄。

　　宣泄紧张情绪，能够缓解紧张心理，受到普遍欢迎。与此同时，各监狱还向服刑人员普遍开设了心理卫生课，讲授排解心理压力的常识，并配合以放松操，音乐疗法等。

　　不良的心理问题在服刑人员中普遍存在，但在表现上各类人员又有所不同，因而采用的疏导和排解不良情绪的方法又各有侧重。心理咨询员许脉进行的一项统计表明，妇女和未成年服刑人员寻求咨询的原因，70%是人际关系及生活适应有困难；13%涉及与家人的关系；3%对前途失去信心；16%为其他不稳定心理。

　　一部分女服刑人员会遇到更年期导致的人际关系紧张，北京市女子监狱就此定期开展更年期心理健康课，课后安排身心放松训练和心理互动交流，大多服刑人员认为效果明显。

　　北京市第二监狱教育科副科长高新才评价：“如果从长远的角度看，你就会理解在监狱讲授心理卫生课的意义：让服刑人员了解心理疾病产生的原因及有意识的预防心理障碍的产生，学会简便的自我调节方法，这不仅在服刑期间获益，而且会终身受益。”

　　咨询员———“来访者”眼中的老师、朋友、医生

　　目前北京市监狱系统的心理咨询员全部是由管教干警中抽调出的。由管教干警成为心理咨询员，他们都接受过国家司法部统一组织或有关院校组织的上岗资格培训，并通过考核获得了专业证书。

　　“虽然学习掌握了较系统的心理学知识，有些咨询员已达到不低的水平。但几乎所有的咨询员都曾经历过角色的转换———由管教到咨询员的过渡。”卢艳艳介绍说。

　　从本质上讲，针对服刑人员的心理矫治工作也是改造手段。只不过是一种新的改造手段而已。这与传统的改造手段的区别主要在于所依据的理论体系及方式方法的不同。心理咨询员角色的不同恰恰取决于这一点。记者询问了一些服刑人员：在你眼里，你把心理咨询员当成什么人？回答大致是“老师”、“朋友”或“医生”。

　　咨询员曹庆华强调：“平等和信赖关系是心理矫治得以进行的前提。”一个遭遇家庭变故的服刑人员焦虑失眠半个多月，来到咨询室后，他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咨询员在认真倾听后可以帮助他恢复平静，然后在舒缓的音乐声中，咨询员让他全身放松，几分钟后，他就在沙发中酣然入睡。透过这个场景读者可以领略到心理矫治的不同之处。

　　心理矫治工作并非仅仅是轻松的交谈，那只是就形式而言。清河分局的黄玉柱原来是监狱医院的内科医生，目前从事心理矫治工作。“进行心理咨询非常累，大脑必须高速运转，精力高度集中。一般的来访者都是情绪不稳定，表达没有逻辑，往往是在数百句话中才能捕捉到来访者心理深层的结症，而后你才能帮助他分析、整理。一场咨询下来，来访者可能会如释重负，而你却是疲惫不堪。”

　　咨询员曹庆华：“我们必须对一切咨询内容和矫治结果保守秘密。而平时工作当中来访者向你倾倒的几乎全是不良信息，包括一些变态的心理信息。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员，你必须学会及时排解这些不良信息的方法，否则会危害你自己的身心健康。”

　　咨询员卢艳艳：“心理咨询和矫治讲究的是互动和共情，不能有任何的歧视和厌恶。几乎所有的女性都会痛恨和厌恶强奸犯特别是奸幼犯，但作为一名女咨询员而来访者又恰恰是这样的人，我就不能有一般女性那样的情绪，这是职业的要求。”

　　“全局的心理咨询员都是经过严格的筛选，可以说是百里挑一。不仅都是大专以上学历，政治素质、心理素质也都比较过硬。”监狱管理局教育改造处处长王为福说。

　　王为福处长还介绍说：“目前较一致的看法是，监狱内心理矫治工作者大体上应具备如下几个方面的业务知识和技能：了解较为系统的人体医学知识；掌握系统的心理学、咨询心理学、变态心理学、心理测验理论及治疗技术；了解犯罪学；一定的性学知识；具备一定的社会学知识及人生经验。”

　　目标———心理矫治应成为狱政管理、教育改造、劳动改造三大传统改造手段之后的第四大手段

　　监狱内的心理咨询及心理矫治并非是万能的。但作为一种新的科学有效的改造手段，已得到广泛的认可。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副局长高建国认为：“从建国以来，国内传统的狱政管理、教育改造、劳动改造三大改造手段成就无疑是巨大的。但我个人认为，心理矫治应该成为第四大手段。现代社会对心理健康的要求越来越高。从人道主义角度讲，也应该让服刑人员具有健全的人格，这样可以提高他们将来适应社会的能力，这也是对社会负责。50代我们对罪犯的教育改造目标是：让他们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改革开放以来，目标是：改造成守法公民；而现在我们局里确定的长远改造目标是：让他们成为有一定文化和劳动技能，心理健康的守法公民。”(注：文中涉及的服刑人员全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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