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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黄伟 记者徐晓蕾

　　2003年5月19日，我经历了一次特殊的采访，因为采访对象、“5·１4”特大持枪绑架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李锦是曾经的小学同桌。

　　真的是他？

　　5月15日，本报刊出一则题为“昨俩狂徒持枪抢车劫人质”的消息，在这起发生在5月14日正午的持枪绑架案中(未遂)，一个名叫李锦的歹徒在案发现场被同伙误伤。“李锦”与我的小学三到五年级的同桌重名，年纪相仿，难道他会是20年前转学到我们班、剃着平头的小男生？直觉告诉我也许事情就这么巧。接下来的几天，本报陆续刊登了案情进展情况，在李锦手术后的一张照片中可以隐约找到他从前的影子。5月19日，我在犹豫很久后给警方打电话，两分钟后，几天的猜测被一下子证实，我的心情很矛盾，但无论作为旧日同桌还是出于记者的职业习惯，我都想了解，是什么让他从一个心地纯良的孩子变成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小丑。

　　放下电话，我去了医院。

　　病房里是被3名警方人员看守着的李锦，没错，那一嘴四环素牙，就是他。

　　我有备而来，他倒蒙了。后来他说，当时“很意外，很高兴，也很羞愧”。没错，他的脸上泛着尴尬的苦笑，也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回忆往事让我们很快乐，但现实是：李锦在警方的看护下养伤，是我的采访对象。

　　还好，我的记者身份没有让他觉得抵触，他说：别人采访时我什么都说，何况是你？我不想拿出采访本，但是在他讲到一半时忍不住记了一些东西，偶尔几次，听到自己嘴里冒出采访惯用的公事公办的语气，生硬得几乎被吓到，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同桌吗？这真是一次特殊的职业经历。在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不断提醒自己做客观的表述。最后我想这样：从小到大、前因后果，让李锦来讲--

　　“我本善良”？

　　小学三年级我转到咱们班，在原来的小学，我总能考前五名，结果到咱班第一次期中考试我就考到第47，我一下就傻了，心想咋考这么差，后来我好好学习，就考好了。我数学好，你忘了没？小学毕业还考100分，只是语文不好。

　　初中我上的十八中，数学还挺好的，做过代数科代表、几何科代表，初二以后，我的听力突然下降，现在耳朵也背。我本来就贪玩儿，这下更不爱学习，和同学们瞎胡闹，眼瞅着我齐的作业本从一厚摞变成薄薄的一小摞，老师气得把我的科代表给撸了。后来我也就从好学生的行列里退出来了。高中念的电子职高，1992年职高毕业后我被分到计算机厂当工人。1997年，我忙着结婚收拾房子，有一个多月没正经上班，等到想起来上班，车间主任说：你还来干啥？下岗名单都公布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嬉皮笑脸地问主任：那上边肯定有我吧？主任说：“昨天我们在厂子大门口那儿把相照了，咱们车间解散了，大伙都回家。”就这样，24岁那年，我下岗了。

　　我以前爱给别人剪头，别看我没学过，除了不敢给女的剪，男的头我都敢下剪子。我就开发廊，先后开了两家，都赔了。

　　我还开过汽车配件商店，我妈我爸在店里，我负责到沈阳进货，我不像别人，进货时“细致掰纹”地看，我看看样品，就让人家“拿20个”，结果回家一看都是杂牌子，返货时对方不认账。我平时喜欢和朋友们出去，喝酒、玩，所以我爸我妈始终不敢把店交给我，他们说要让我来开，配件商店得变成“酒店”。

　　后来汽车配件商店不开了，又开家种子商店，你问我赚没赚到钱？可能赚过，但到最后都是一个赔。因为生意不好做。我这个人还容易轻信别人、不爱吃苦。

　　我买过摩托车，学别人拉脚，警察抓得厉害，风声一紧我就不干了，再加上懒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夏天时我爱到夜市那儿拉脚，活儿多，等活儿时和大伙瞎聊一气，拉上活儿也凉快，结果才拉了几百块钱，一天晚上拉个女的，撞上个酒蒙子，让人讹了3 000块钱，这下我这脚也甭拉了。

　　去年我在一个小区当保安，这活儿还行，溜溜达达的，在那儿我看一个老太太怎么这么面熟啊，仔细一看，不是咱们小学的张老师吗？她正给闺女带孩子呢，那天下点雨，我就把她让到保安的小屋里了。

　　干了几个月保安，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赚钱太少。我不现实，想干不太累还能挣钱的活，话说回来哪有这样的活给我啊。其实我家条件还行，吃饭什么的不成问题，但男人不就有虚荣心嘛！我想干点啥让父母、媳妇看看，也想给儿子攒俩钱。想去广州王悦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从小玩到大。

　　去年冬天的时候，他和我说要上广州做生意，他说：“李锦，我知道你缺钱，广州有生意我带你去做。”

　　我挺拿这话当回事儿的，和家里人也说了，真的，我特别盼着有这么个机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议论这事跟真的一样，我能不信吗？

　　今年大年初四，王悦特别高兴地找我喝酒，说“生意的事八九不离十了”，那天他喝得特别多，我也一样。后来他就不提去广州了，我催他，王悦说“超不过正月十五”。可过了十五还没动静，我就问他。

　　那天，王悦说：“李锦，我说做生意是逗你呢，实际上我们想倒腾假烟，假烟利大，逮着了算，逮不着就赚大了，因为股份多，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种事走漏了风声就不好了。”我跟着点头，心想倒腾假烟就假烟吧，万一赚一笔呢。

　　可到了3月份还是没有信儿，我又问王悦，他说：赶上“3·１5”打假，到处设卡受堵，怎么也得到4月再说。于是我就等着，心里揣着这个希望，好像明天就要发财了。

　　图穷匕见

　　4月的一天，我和王悦喝酒，他又喝多了，挺激动，他说：“李锦，我当你是朋友，你能不能替我保密？”我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他接下来说的话吓了我一跳，他说：“实话和你说吧，实际上去广州啊、倒腾烟呢都是骗你呢，这段时间我和我哥(王东)做枪和手榴弹来着，我们还去踩点了，绑架的目标都差不多定了。”我不信，说“你拉--倒吧”。

　　他就说不信咱俩骑摩托车去看，我跟着他到了百股附近他家的平房，看到了那枝长枪。王悦说：“我哥这脑瓜谁也比不了，枪都是他琢磨出来的。”他还说，过年那几天他们趁着放鞭炮的乱乎劲儿试枪来着，一看挺好使，初四那天就特别高兴。

　　王悦问我是不是参加。我那天喝多了酒，也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他还说，这事先不能声张，他要探探王东的口风，看是不是允许我入伙。“我哥要是不愿意，说不定能把枪毁了”，他说。过了几天，他说王东同意了，因为我没做什么“贡献”，预计敲诈60万，给我10万，如果能得更多，多余的部分平分，如果不够60万再研究。

　　这样我就正式参与进来，实际上我也没干什么，因为冬天的时候他们把点什么的都踩好了，各种情况考虑得也挺周密，王悦用个词叫万无一失。当时他们哥俩定下两个人，一个是超市老板，但那人行踪不定，剩下这个目标总到解放小学接儿子，就是他了。

　　以前王悦总和媳妇说要去广州倒腾烟，家里人就老催他，我们就到北门口租了房子。他冲老丈人家借了一万块钱，我们各自和家里撒谎说去广州，又到百股取了枪，就猫北门口的房子里了。

　　怕被熟人看见，我和他白天几乎不出来，偶尔王东去看看我俩，在那间小屋里王东用做大枪剩下的弹簧啥的又做了枝小枪。我和王悦出门就打车，到饭店就钻包间里，晚上没事到网吧泡着。其实我俩都挺想家的，跟媳妇感情也都不错，往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吧，父母就问这问那，只好白话，说饭店开起来了，生意还行之类的，反正说什么他们都信。

　　本来我们想等个雨天再动手，因为有雨衣挡着枪，行动方便，但迟迟不下雨，好不容易赶上几次都下在夜里了。眼看一个月快过去了，王悦借来的一万块钱让我们花了700 0多元。那段时间，我们俩成天下饭店，最后什么都吃腻了，我们甚至都没想这事成不了怎么办，好像一动手就成了，就有花不完的钱，现在一想，人要是挥霍起来10万块钱也不到哪儿。有的时候我们就设计将来，我们想，被绑架的人肯定不敢反抗，我们也不伤他，给他绑得舒舒服服的，钱到放人，然后我们去南方玩一圈，什么西双版纳啊、西藏啊也去一次。几个月后一回家，给父母点钱，让他们看看“你儿子赚着钱了”，再兑个小饭店一眯。王悦说：“我们就干一回，一般来说第一次都没事，第二次再干就是作死了。”

　　惨痛的回忆

　　因为“非典”的缘故，网吧都关了，5月13日那天，我和王悦去一家茶楼待着，在路上他接了个电话，是王东打来的，他们约好第二天无论是什么天都得动手。

　　5月14日那天早晨，王东到我们租的房那儿看看，然后就到解放小学那儿踩点了。我和王悦离开家时，他让我把小枪上膛，我没干，我想好了，到什么时候也不能杀人。1 1点多时王东和我们通电话，说车来了，车里就一个人。

　　我和王悦骑着摩托过去了，趁着小孩上车的工夫，王悦跟上去，我在司机这边把车门也打开了，我说：“别动，动就打死你！”谁知道那人根本不怕，伸手就过来夺我的枪，王悦喊：“他反抗，打死他！”我说：“我没拉枪栓你不知道啊？”这时候王悦就开了一枪，这一枪穿过那人的夹克一下就打我胯骨轴上了，我听见“砰”的一声，觉得腿特别麻，然后特别疼，后来腿就没有知觉，我一下子出溜儿到车底下了。这时候那人已经把我的枪夺过去了，他拉了枪栓，我听见王悦说：“快跑！”我说“跑啥？你一枪打我腿上了，你跑吧！”接着我就听见“啪啪”的枪声，那人和王悦都开了枪。王悦跑出几十米又跑回来打了一枪，我不知道他要打谁，但听旁边的人说是冲我来的，可能是要杀人灭口吧，我也不知道。后来警察来了，我就被抓住了。真挺后悔你问我当时是不是紧张？从小到大没干过坏事，你说我能不能紧张？说到底，还是我太由着性子，下岗这么多年，仗着自己是独生子，想干嘛就和父母说，干了这行看那行好，从1997年到2003年一事无成。眼看着过了30，我心里急，想干出点事让别人看看，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可又不肯脚踏实地。其实现在像我这样的大有人在，看别人赚钱眼气，自己还没能耐。关键是看能不能挺过这几年，挺过去了，人成熟了，明白了事理，就什么苦都吃得了。就说剪头吧，我要是40多岁，在马路边给老头老太太剃头肯定能养活家，可还是年纪轻，不懂事，结果成了这样。

　　好在现在我改还来得及，这事真的教育了我，长这么大犯法是头一回。让老人孩子都跟着我没脸见人。我被公安局逮着以后，人家打电话通知我妈我爸来，他们还以为我在广州得非典让人押回来了呢，老人是一点没想到我会这样啊。

　　望着床上躺着的李锦，我仿佛看到他小时候的样子，从教室外边跑进来，脸上被汗水弄得黑一道白一道。

　　那是20年前的事了，我想，再过20年，回忆今天也会觉得很遥远吧。虽然他做错了事，但他的人生还有一多半要走。李锦，你说你会好好改造，等出狱后要张罗老师同学们聚一次，你要说话算数，做一个回头的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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