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俊播放的影片《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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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论：麻烦将接踵而来

　　撰稿／陈冰(记者) 黄祺(记者)

　　这个酷暑令倪俊倍感郁闷。放暑假前，刚刚当了一学期专职艺术教师的倪俊接到学校通知，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下学期将不再继续聘用她，理由是她“不具备做一名大学教师的资格”。而引起解聘的导火索，是倪俊任课班级的学生举报倪俊在课堂上播放的《大门》一片有“性器官暴露的镜头”，这些镜头让他们“胸闷头晕”。

　　倪俊告诉记者，从教之前的五六年间，她是一位“自由艺术家”，她希望能过上比较稳定的生活，可以做一些“纯粹”的艺术，因此选择从教。能够在美院教授装置艺术课程让倪俊“兴奋了很久”，但是现在，她又回到了以前“漂泊”的状态。倪俊说，这样的结果让她“很无奈”。

　　解聘风波

　　8月5日，记者在苏州河边上的一个旧仓库里见到了倪俊，这里是上海艺术界有名的比翼艺术中心的展厅，她正在为8月9日举行的个人装置艺术展忙碌。空空荡荡的仓库里只有工人在装灯，倪俊斜靠在一张蓝色的沙发上，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得到被解聘的消息时，我很震惊，整个人都傻掉了，呆在那里足足有十秒钟！”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快一个月，说到当时的情景，倪俊还是有些激动，“为了上这个课，我花了很长的时间，也花了很大的精力来准备，最后学生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来……”

　　倪俊告诉记者，6月26日，她被通知到校长办公室，主管教学的副校长问她，她任装置课的班上有两个学生期末成绩是“不合格”，为什么这样评判。倪俊向校长解释说，学生的期末成绩是根据学生的平常成绩、课堂表现、作业完成情况等几个方面来综合打分的。两个不及格的同学，其中一个平常缺课太多，并且没有按照要求制作展品，只是在一个买来的木头娃娃身上缠了两块破布；另一个学生在作品展览的前一天才出现，而她上交的作品还处在未完成状态——一个保险箱上系着几个干瘪的气球。当天与倪俊谈话的副校长也向记者证实，倪俊说出评分的标准后，他曾表示，“如果是按这样的标准打分，我绝对支持”。

　　谈完关于两个不及格学生的问题后，副校长正式通知倪俊，有学生向学校举报她在课堂上播放的影片有“过火”的镜头，“让他们不能承受”。倪俊认为，她平时上课很受学生欢迎，也从没听到学生对她课上播放的电影有异议，她很难相信学生会举报自己。倪俊事后想起，学生举报的时间刚好是他们得知专业课成绩的那一两天，而此时距她在课堂上播放电影已过了一个多月。曾经有学生提醒倪俊，同学中有人报复心理比较重，以前学校也曾经发生过学生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而报复老师的事。

　　6月27日，倪俊按照学校的要求，把包括《巴黎圣母院》、《2002韩国获奖短片》、《X2000》、《梦》、《裸体漂流》、《奥斯卡优秀动画短片》，以及“惹祸”的《大门》共7部教学用影片交给学校，校方表示，将组织专家对这些影片进行审查。学校同时展开了关于对倪俊教师资格的调查。

　　受到调查后，倪俊向校方递交了一封写于7月1日的陈述信，倪俊希望能够通过这封题为“关于教学中的问题与反思的陈述”的信来挽回局面。倪俊在信中写道：“由于多年来一直是以自由艺术家的状态生活着，对于生活上的细节我不太在意，生活的重心只是学习和创作。因此养成了一些常人可能难以理解的生活习惯：晚睡晚起、抽烟等，周围的朋友都如此便也习以为常了。到学校教书之后，开始时有点不适应，但我知道作为一个教师该有的一些必须遵守的准则，所以迟到的错误让我自责，并由此告诫自己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一个学期过去了，我很欣慰地看到了自己的进步，因为在这半年时间里我再没迟到过，没有了内疚的困扰。我为正在慢慢地接近自己所向往成为的一个好教师而感到高兴。我在尽力剔除自己身上所存在的坏习惯。

　　“抽烟是我多年来沉湎于思考而造成的物质性依赖症，上课让我对此有所抑制。对烟的依赖让我将其作为一种放松的方式，在课间我会以此调整自己的状态，思考有关问题。但我决不允许自己(包括学生)在上课的过程中抽烟。因为这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教师所应有的道德规范，而且也是一个普通人应该具有的基本意识。但我的这种行为依然是带有较强的个人的主观局限性的，或许无意间会给学生造成一些误导，这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7月7日，倪俊得到了学校正式的解聘通知。这时，学校老师已经对此事有所耳闻，7月8日，部分教师将一封联名信交到校长手里，并希望学校对“开除”倪俊的事作出解释。美院副校长也证实，当天有的老师反应很激烈，他们认为学校限制了教师在教学上的探索。学校负责人当时解释说，首先，学校不是因为播放《大门》而解聘倪俊，解聘的主要原因是倪俊不适合教学工作；其次，倪俊还处于6个月的试用期内，这个期间是可以双向选择的，不存在开除的问题。

　　7月9日，环境艺术设计班班长何英和另外两名学生带着有同学签名(注：当天该班有一名同学没有按时返校，其余学生都签了名，有一签名为外班学生)的联名信要求见校长，学生们在信中写道：“听说学校即将开除倪老师，我们都感到十分的震惊……我们学生都认为老师课上得很好，老师上课的态度十分认真，讲解的课程简洁、生动有趣味性，大家都感觉学习到许多新的内容，使我们能够对艺术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学校为什么作出开除倪老师的这种决定？作为学生我们希望能从校方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3名学生最终没能见到校长，学校两名老师收下了学生的联名信，并向他们解释说，学校不是开除倪老师，而是不再续聘。

　　《大门》之争

　　尽管校方一再强调，解聘倪俊不是因为她在课堂上播放《大门》，但当记者问及为何与倪俊共用“不符合要求”的教案的另两名老师没有受到处理时，校方负责人又指出，这是因为“其他老师没有在课堂上放‘那种’片子”。看来，关于《大门》的争论始终是整个事件无法回避的焦点。

　　倪俊告诉记者，整个假期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为装置课做准备。“购书、上网查阅、收集有关的音乐和电影。我希望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引导那些对当代艺术一无所知的学生能够更快、更自觉地接受和理解这种艺术思想和手段，并将它们运用到所学专业(环境艺术)中。”

　　由于装置艺术是一门新学科，没有现成的教材，倪俊按照自己对这门课的理解，经过与艺术设计教研室主任胡介鸣商议，确定了一个讲授大纲。但每堂课具体授课的内容，则由倪俊自行安排。考虑到这门课程和当代艺术的紧密联系，以及学生对当代艺术的认知程度，倪俊认为，运用播放电影、多媒体展示等教学手段，可以“为他们营造一个感性的环境，比硬生生地灌输一些概念更容易让他们接受。电影有很多观念和实验的东西，它能很清楚直接地表达某种观念，由此带来的现场感更是语言和图片所不能代替的”。

　　在为期6周的装置课中，倪俊一共给学生放了7部电影。倪俊对记者说：“选择《大门》的初衷是想让学生们了解西方当代艺术的文化状态。而西方六七十年代对于当代艺术来说又是最重要的一块。如果仅仅用一些文字和图片给他们看的话，他们是不会有什么体会的。你必须有一个生动的、有现场感的东西。我觉得这部片子对当代大学生有一种励志的作用。莫里森既是一个摇滚英雄，也是一个诗人。影片虽然是讲述他的一生，但是表现出当时年轻人的很多困惑。从某种角度讲，有点像《阿甘正传》。

　　“片子中的确有些涉及到性的镜头。我当时想这些镜头并没有任何危害和猥亵的含义，是凸现内容和情绪所必需的，而且在课堂上我也向他们作了讲解，我希望他们拥有一种健康的心态去面对性问题，更希望他们在意和理解的是作品整体的创作思路和表现手法。只是我没有考虑到学生接受能力的差异。毕竟这只是一门艺术课程，对于所涉及的性问题也只能是泛泛而谈、点到为止罢了。”

　　对于倪俊的这种解释，负责处理此事的美院副校长有不同的看法。据这位副校长介绍，学校请来几个专家审看了这些电影，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艺术教育工作者认为：“这部片子是不错的，但我不会在教学中放映。”另一位专家也认为，“(教学时)放映影片应该加以选择”。这位副校长还特别指出，《X2000》(注：倪俊曾播放的一部短片集)一片的封套右下角写着：有几对男女集体做爱。他曾经问倪俊知不知道有这样的文字说明，倪俊说她一般不看封套上的字。副校长认为，倪俊的做法不负责任。他还向记者举例说：“我是中文老师，如果要给学生讲《红楼梦》、《金瓶梅》，我也不会全读给学生听，而是截选一部分。”有老师反映，以前上课，学生有早退等现象。现在学生上倪俊的课，下了课也不走，校方认为，学生们正是被倪俊放的“那种”影片所“吸引”。

　　环境艺术设计班班长何英告诉记者：“以前上课的时候同学常常会跑进跑出的，可是上倪老师的课，大家连厕所都不愿意去上。倪老师刚开始给我们上素描的时候班上还有同学不太适应她的讲课方式，可是到装置课上，大家已经非常认同倪老师的讲课方式了。作为艺术专业的学生，基本的辨别能力我们还是有的。”何英证实：“看完《大门》之后，没听见哪个同学说身体不适应。”该班学生孙文杰说：“倪老师是一个很认真负责的老师。个性爽直、待人真诚。当初班上是有一些同学对女老师抽烟有意见。倪老师知道以后，就特别注意了。要抽烟也会很自觉地到教室外面或者操场上去抽。至于《大门》，我们都是20岁的成年人了，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是能够接受的。”

　　记者还就此事采访了几位与倪俊共事的美院教师，他们更多地提到在课堂上播放影片的“尺度”问题。

　　胡介鸣是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工艺美术教研室的主任，也是倪俊的朋友，当初就是胡介绍倪俊到学校任教的。谈到装置课的教学，胡认为倪俊还是显得欠缺经验。“我以前也上装置课，也放一些片子，像我从国外的装置展览上拍回来的片子，国外经典装置艺术的案例。别的老师也在课堂上放一些片子，但多数老师会一段一段放。”

　　金锋在学院教授装置课也已经有两年时间。他表示：“倪俊是一个挺负责任的老师，装置课本来就是一门需要实践精神的课，没有范例可循。我在课堂上也放一些东西给学生看，但我会用一种‘老土’的方法。比如我会在播放过程中停下来，做一些解释，给学生讲解影片的前提、目的。我会根据一个班的整体的气氛来调节教学方案。这是一种安全模式，但对教学来说不一定是一种好的方式。”

　　观点交锋

　　工艺美术职业学院谢副校长一再向记者强调，学校解聘倪俊不完全因为播放电影《大门》，更重要的是，学校通过调查，认为倪俊“不适合做教师”。他提出了倪俊不适合做教师的三个证据。

　　首先，倪俊对学生的管理过于松散。谢先生告诉记者，由于分校教学条件有限，倪俊有一次带着一个班的学生来总部展厅做实践，有老师看见展室里两个男学生抽烟，就警告了这两个抽烟的学生，然后问一旁的倪俊为什么不管，倪俊说她没看见。还有老师反映，倪俊本人也在展室里抽过烟。谢副校长表示，美院对吸烟的问题有严格的管理，不仅课堂上不许抽烟，一年以前，学校还禁止了教师下课后在教研室里抽烟。学校只允许老师在楼道里吸烟。

　　其次，倪俊不能遵守学校的教学纪律。倪俊还是学校兼职教师时，有一次学校查岗，她不在岗位上，事后学校管理人员问她迟到的原因，她承认前一天睡得晚，第二天起床晚了。“她倒是很坦白”，副校长说，“正式聘用后，她也偶尔迟到，但因为不太严重，我们没有追究。”

　　另外，倪俊的教学计划不合格，也是重要的原因。谢副校长介绍说，在这次期末检查中，学校发现倪俊的教学计划只有题目，然后就是“在多媒体教室观影”。倪俊播放影片的时间占去整个教学时间的60%，学校认为，“倪俊用放影片代替了其他繁重的脑力劳动”。副校长还指出，倪俊所用的一个教案，内容基本上都是从网上下载别的艺术家的论文观点，而且，“他们三个老师还共用这一个教案，这是不符合要求的。我批评了他们的这种做法”。

　　谢副校长承认，倪俊是一个装置艺术的探索者，其他的专业老师也反映倪俊在业务上是很不错的。但是他认为，倪俊“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自由艺术家，但她现在还不能达到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职业要求”。当记者问到：为何举报的学生是在看了电影一个多月之后才自称胸闷头晕？而那时他们刚刚得知自己的成绩，这是否仅仅是巧合？谢副校长说：学生也需要一个心理承受的过程。

　　记者从教师递交的联名信上看到，学院部分教师对倪俊的教学表示认可。这封附有22名教师签名的信中写道：“作为专业教师，我们认为倪俊在专业上的教学内容是不成其为问题的，相信校领导在咨询了专业权威之后会有明确的答复(伪专业者除外)。据我们所知，这些资料在全国各大艺术院校(中央美院、中国美院等)中作为教学资料是再平常不过的，作为当代艺术的装置课程是完全正确和合适的。

　　“学校拥有的态度，对于个别学生对教师的指控，学校应该站在公正的立场，站在教育教学的大立场上看问题，而不是偏颇的角度。我们希望学校方面也去对这几个学生作些了解，不能因为学生而影响到整个的教育教学。希望学校将青年教师的教育经验不丰富与教师的人格品德区分开。对于倪俊老师，学校应该有沟通的渠道，观念的分歧和不同的见解是可以的，但不能用唯一的方法。据我们所知，倪俊老师这半年的教学是认真的负责的，从专业教学上看是合格的。如果学校以简单的匆忙行事，我们以为对学校是不利的，对一个艺术类院校是一个天大的荒唐，我们希望我们的学校是个合情合理的开明的学校。我们以为学校不能妥善处理这件事，对学校的声誉会有很大的影响，我们不希望外界说我们是保守的、无艺术见地的学校。

　　“如果学校开除倪俊老师，对我们其他专业老师在专业教学和教师人格方面将会有很大的打击，我们将很难从事我们的专业教学。个别学生对于艺术的无知是需要我们教师引导、教育的。想想我们会用怎样的心态走上讲台？我们的专业良心将放在哪里？”

　　金锋说：“校方认为倪俊不具备当老师的资格，我认为很荒唐。我听说，倪俊在学校展室布展时和学生一起抽烟，有老师看不惯。我认为只要她能把教学工作搞好，就不应该涉及到师德的范围。我上学时，我的老师也和我们一起抽烟。”

　　另一位知情的教师则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词——“搞定”来解释这个事件。他认为，倪俊没有“搞定”学生，是她被学生举报的原因。胡介鸣主任也承认，艺术院校普遍存在比较“散”的问题，学生在学习上“捣糨糊”的也不是没有。这一事件发生以后，他曾经要求校方调查倪俊被举报是否存在报复因素，但校方给他的答复是“这个事件已经与电影、学生无关了”。

　　金锋告诉记者，如果倪俊的解聘是因为播放《大门》引起，那说明“作为18岁以上的大学生，他们(学生)的承受力是有问题的。而且，现在的大学生，大部分还不是主动的学习态度，他们可能更适合填鸭式的教学方法，不能适应开放式的教学”。学校的这种处理，已经“使有的教师开始怀疑自己教学方法的尺度”。

　　据顾振华副主任介绍，像倪俊这样的事件具有普遍性，国内其他艺术院校也发生过艺术教师因为与学校在教学观念上存在差异，而离开教学岗位的事情。他认为，在这件事上，学校和倪俊都有不妥。“学校的管理制度不健全，倪俊缺少教学经验。两者之间有误会”。

　　谢副校长表示，通过这件事，学校将加强教学管理，教师课堂上使用的电子教学片必须事先向教研室报计划，教研室负责审查签字，学校要进行抽查。学校支持教师的教学探索，而且会主动邀请教师参加学术研讨会，但这种探索应该在教研室里进行。

　　采访结束的当晚，倪俊又给记者打来电话，要求补充说明一些想法。她告诉记者，被解聘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很大，“这件事处理不好，我以后再找工作，别人会对我有看法”，她认为，“本来学校对艺术家就存在偏见”。

　　虽然学校已经明确表示不可能再聘用倪俊，但倪俊希望，学校和社会能给她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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