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西开始的风雅之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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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09月22日08:56 杭州日报 | |
风雅从湖西开始,也许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西”是一个迷人的指向,一个浪漫的地方,西湖之西,是西的重叠,是西的强调,是西的极致。在西湖的西边,我预感了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神秘的美。在语焉不详中寻找历史;在茅道芦巷中叩访遗踪;在锈迹斑斑中擦拭亮光;与长眠的人文、历史和自然共同经历苏醒,与这块城市的湿地共同呼吸绿色空气,并沉醉在其间,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呢…… (选自《走读西湖》作者王旭烽浙江摄影出版社) 杨公堤·您要记住杨孟瑛 杨孟瑛和白居易、苏东坡一样,都曾经当过杭州的最高长官,而且还和他们一样,都在西湖上修过一道堤。但白、苏两人名冠天下,杨孟瑛这个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却只有治杭史的专家才知道。苏堤和白堤,直到今天还躺在西湖上,没法让人忘了那筑堤的白、苏两人。但杨堤就不一样,有很长一个阶段,它似乎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它消失了。 意外的惊奇则在于,当我以为一条堤被消失的时候,这条堤却又显现了,当我以为那个修堤的人被忘却的时候,那个人却开始被隆重地纪念了。 有一个规律是可循的———凡是对西湖好的官员,生活在西湖边的人民,就说他是好官。杨孟瑛便是对西湖好的好官。 明代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里评价说:西湖开浚之绩,古今尤著者,白乐天、苏子瞻、杨温甫三公而已。 这个杨温甫,也就是杨孟瑛。在杭州人中,他曾经享有很高的声誉,被称为“白苏以后贤太守”。实际上我们一直享受着他的恩惠———许多年来,杭州人天天在他曾经筑建的那条消失的堤上行走呢。只是,人们把这条从前美丽过的堤,称为西山路。但是,如果不是杨孟瑛,你就几乎游不成西湖,西湖差一点就没有了。沧海桑田,难道只是一句成语? 追溯历史,经过唐宋王朝的格外青睐,西湖落得个“销金锅”的名声,元代的统治者们,把西湖当成了红颜祸水,打入冷宫了事,这将近百年的冷遇,一个大家闺秀也几乎沦落成了柴门环婢。苏堤以西,葑草蔽湖,六桥之下,水流如线。 到了明代初年,杭州的官府看着积重难返,干脆把傍湖的水面,划给了豪富。于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把西湖像切蛋糕一样地分块霸占,名正言顺地编起了竹篱,高者为田,低者为荡,弄得个“碧波万顷”的西湖,阡陌纵横,支离破碎。当时的杭州民间便流传了这样一首歌谣: 十里湖光十里笆,编笆都是富豪家。待他享尽功名后,只见湖光不见笆。1503年,杨孟瑛到杭州来当太守,他从四川出来做官,一直做到这江南的杭州古城。他的老乡苏东坡当年守杭,西湖淤塞十有四,杨孟瑛任务更艰巨,他到杭州的时候,西湖被占已是十有八九了。疏浚的使命如此严峻,而疏浚的手续却更加繁复。白居易治湖,根本不要奏请朝廷批准。苏东坡就麻烦多了。等到杨孟瑛时便更为复杂,从上书朝廷到正式开工,足足花了五年时间,直到明正德三年、也就是1508年3月,才开始动工。 浚湖阻力最大的,还是来自豪富。因为要浚湖就要毁田,就要侵犯有钱人的利益。为了防止豪富刁民闹事,杨太守特意写了一篇渝民文告,大意是: 先贤们为百姓着想,想到根本上,所以浚通了西湖,特来灌溉周遭良田。如今西湖却渐渐湮废了。我今虽力图浚复,但是湖上园池,却尽被豪富封殖,我一旦开毁,必有百口怨咨,当事人伤心,我也不能不动恻隐之情。但今天你们的产业,本来就是建立在公家的湖面上的,是私人侵犯了公家而肥己,而我现在,则是恢复以往公利分明的旧况罢了。何况如今水尽湖塞,田渐荒芜,数十人家得利,千千万万人却吃苦。所以凡我统治下的湖边的父老,请率领你的乡亲族人,及早迁移,不要从中作梗。 从那年3月到9月,整整半年,杨太守动用了民夫八千,历时152天,拆毁田亩3481亩,恢复西湖旧观。所挖的葑泥,一部分将苏堤拓宽加高,补种杨柳,使苏堤重新恢复“六桥烟柳”景色;另一部分淤泥则另筑一堤,与苏堤并驾齐驱,从栖霞岭起,绕丁家山直至南山。杭人感激郡守对西湖山水百姓的一片厚爱,遂呼之为“杨堤”。杨堤亦有六桥,人称里六桥,与苏堤外六桥相衬相映。 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时期,这一带是何等奢华。每当春暖花开,游者如织,花锦纷呈。里六桥,外六桥,隔株杨柳隔株桃。有《西湖竹枝词》唱道: 十二桥头日半曛,酒垆花岸共氤氲;七香车内多游女,个个搴帘过岳坟。杨堤的消失,当在清代。其时,由于西湖淤浅,杨堤西面,已经多为农家的田桑之地,行游者已经十分稀少。两百年之后,虽还增高增宽,但终因里湖淤浅,而废去也。 就在杨孟瑛日夜督工治湖的日子里,已经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但离了他一时又没人能担当此任,结果在西湖浚疏完工仅一个月后,杨孟瑛便因反对派弹劾,被降为顺天府丞,终于离开了杭州。 大麦岭·东坡留下来的那条岭 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春天,一条小舟从西湖的东面悠悠而来,舟中载着四位去游天竺的客人,他们在赤山埠下了船,沿着麦岭走去,一路春暖花开,茅茨掩映。沿路有大小寺观可供歇脚,他们几人在观音阁喝了茶,兴致之余将这次游玩的时间、地点及他们自己的大名留在了对面的石壁上。这四人中有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从此,大麦岭上的这方石头,就在漫漫岁月中对前来寻访的人们讲述着那次遥不可及的出游,大麦岭也在苏公的名声中伸展着。 又是春天,一位中年男子来到了大麦岭,在岭上的摩崖石刻前站立良久,气宇间隐隐有些黯然,眼前湖山还是旧时模样,“苏轼、王瑜、杨杰、张璹同游三竺过麦岭”———石头上的字迹还很清晰。想当年苏公通判杭州,将西湖治理得有声有色,然而皇帝不会因为苏公在杭州的政绩而对他信任有加,就在苏公麦岭之行的次年被贬谪调离杭州。但总的来说苏公还算幸运,他的诗写得太好了,又有皇太后欣赏,因此一次次化险为夷。想到此处,那个布衣男子不觉仰天长叹,他就是诗人陆游。那年他正好四十岁,身强力壮原以为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他做,却不想被罢了官,赋闲回到故乡绍兴,优哉游哉之中来到了麦岭边寻找陈迹,而这一天距苏公游麦岭正好是七十五年。 我去麦岭是在一个傍晚。与苏公隔了一千年的时空,隔着宋元明清整整四个朝代,他的足迹早已被黄土掩埋。当年那些热闹的埠头,都经历了不同凡响的繁华,帝王的华彩御舟在这里停靠过,满载着香客的大小舟船在这里热闹过,船工们早出晚归的桨声悠远成了这里别致的情韵。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都在改变。我去时只余下一个与水相关的地名,泱泱湖水已退到几百米外。脚下的这条古道,因为有了更便捷的路,连香客们也不来了。 麦岭冷清了,路断断续续难以辨认,当年的山是什么样子?路又是什么样子?我终于碰到了一位能为我指点迷津的老者,他指给我说:“从前这座山是在那边的,‘文革’时,林彪造行宫,将山搬到了这里,路也不是这个走向,只有苏公的那方题刻还在那座山上。”依着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树木森森。麦岭确实已不是先前的样子,之所以一直不被人们遗忘,只是因了苏公的那方游记石刻。 都宅·用丝织出来的西湖梦 我一生中最早的收藏品,是都锦生的风景织品:一幅是《蒲公英》,另一幅是《梅花欢喜漫天雪》。许多年以后,都锦生从前尘旧影中浮出———都锦生首先是一个人,生于1897年,死于1943年。都锦生是满人,到他父亲这代,才把家就安在了茅家埠。茅家埠挨着西湖,都家就在如诗如画中住着,都锦生对西湖的感情,几乎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 都锦生生活的那个时代,杭州还有许多手工作坊式的丝织小厂。缫丝者多为年轻女郎,杭州人叫她们“湖丝阿姐”,织绸者多为青年男子,杭州人叫他们“机房司务”。都锦生1919年毕业于浙江甲种工业学校,学的正是机织专业,毕业后留校。不过他的教师生涯并不长久,1921年的一个春天,都锦生就在学校里,亲手织出了“九溪十八涧”的丝织风景像。那年他才24岁,就争得了一个中国第一。他当机立断,从母校辞职,与妻子宋剑虹一起,筹措了500元开厂本钱,都锦生丝织厂的最早招牌,就是挂在西湖之西的茅家埠。 1926年美国费城国际博览会上,他的丝织图《宫妃夜宴图》获金质奖章,人称“东方艺术之花”。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脱颖而出的都锦生,到底是有骨气的民族实业家,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就停止购买日本货。1937年日本人占领杭州时,他滞留在杭州,日本人为他安排了职务,他不干,逃走了。听说日本人要来抓他,他的怀孕的夫人带着孩子,连夜从都宅楼上跳下,逃到上海,腿都摔折了。 看来都锦生确乎就是为锦而生的人,锦在人在,锦毁人亡。开在各地的都锦生丝织厂,抗战中几乎都被日本人炸毁。1943年,他才45岁,在上海的避难生涯中过世。美被毁灭了,创造美、再现美、欣赏美的人心碎了,他惟有以他的生命殉美了。 现在我们看到的都宅,是都锦生1930年代中期建造的,一幢典型的中式庭院别墅,四上四下,砖木结构,前庭后池,南北通风。老屋现在修缮一新,立在水中央,就在杨公堤附近。 杭州人不可忘记都锦生啊———我们的梦是做出来的,他的梦是一丝一丝织出来的,那是何等绚丽而又艰辛的西湖梦啊…… 法相古樟·长耳朵和尚待过的地方 法相寺加上古樟树,似乎就是这个地方的全部景致,在这里已经出现了庄严的古寺和朴拙的老树,岁月的某些沧桑印记,已经在这里隐藏。 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只是细化,只是呈现而已。 许多许多年前,我去过这片废墟,除了看到几株大樟树,一些残砖剩瓦之外,我没有再发现什么。那时我不具备认识树的能力,那时候我太年轻,而古樟又太老了。一个人,能够深刻地感受到树的意义,是要岁月来历练的。法相寺与高丽寺是同时代的寺院,就在高丽寺的北面,它们是同一年建造的。后唐时,有高僧在此修行,生有异相,耳长九寸,上过于顶,下可结颐,号长耳和尚。法相是佛家的专门术语,法相庄严,法相寺里的长老也庄严。话说这个长耳和尚,修的戒律非常之严,在佛家的圈子里,就是一个德高望重之辈。圆寂之后,弟子们将他的肉身涂上油漆,供在了佛龛上。不少文人墨客为此写下了许多诗文。 晚明小品文大家张岱想必是在这庙里用过斋的,所以他赞美这里的僧厨香洁,斋供则精良无比。他甚至还注意到了寺前的茭白笋,用了“其嫩如玉、其香如兰、入口甘芳、天下无比”的高度评价。不过张岱也是个挑剔之人,又加了这样一条定语,这法相寺门前的茭白,是只能在新秋八月之时能吃,其余时间都不能吃。或许这是张岱吃遍了其余几个月的茭白,最后才得出的口感。姑妄听之而已。 说完了法相寺,再来说一说古樟。法相寺的古樟,人称唐樟,已经有一千多岁了。法相寺的古樟树高达22米,二十年前倒塌了,不过后山还有树在,树龄也有一千多岁了。 法相古樟有名,不独有名在它的岁月悠久之上,说到底,任何景物如果没有人的参与,就没有景的光彩。树是因人而名的,晚清著名的诗人陈三立(公元1853-1937年)先生专门为这株树写过《樟亭记》。陈三立是陈寅恪的父亲,死后就葬在杭州九溪的徐村。 现在法相古樟重新被人关注了,《樟亭记》也重新被人研读,有关方面准备在古樟旁树碑,把此文刻上去,让后世之人知道,围绕一座古寺,一株古寺旁的古树,又有多少的文人雅事啊。 竹素园·皱云峰记 竹素园里有一块大名鼎鼎的石头,名叫“皱云峰”。 中国的传统文化,与石头的关系是剪不断理还乱,深刻到不能再深刻的程度。四大名著中《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他们基本上就是“石头人”。《水浒传》中108条好汉的造反,起因是什么,还不就是花石纲———皇帝相中的太湖石头。 中国人讲名正言顺,实际上是讲地位。皱云峰的地位已经被有清一代的文人一锤子定音:江南园林三大名石之一。另两块石头,一块叫“瑞云峰”,在苏州留园,另一块叫“玉玲珑”,在上海豫园。听一听那些名字,眼睛一闭,那种意趣……啧啧! 皱云峰的祖籍为粤,此乃细腰美人,瘦削个儿,高有2.6米,那盈盈一握间却只有0.4米,那就是国际名模的胚子。身为红颜,要想不薄命,难!皱云峰的命运,也是几朝几劫,令人感叹。皱云峰与它的主人之间,更是一段传奇。 话说明末清初,有明一代爱国士子补天无力,只得隐居民间,当时有一位海宁人士,名叫查继佐,抗清失败之后,他一度流浪各地,后来归隐故里。传说有年岁暮,漫天大雪,他出门独步,遇着一个乞丐,就请他喝酒,那乞丐一连喝了三十碗,查继佐又送他御寒的棉衣。第二年他到杭州春游,谁知在孤山放鹤亭又见到此人,三言两语之间,方知此人是广东观察使吴道夫之后,名叫吴六奇。查继佐与他交往了一个多月,成了好朋友,又送他衣服川资,回广东老家。 真乃吉人自有天相,吴六奇后来投军随征,很快就升到了广东水陆提督,他感慨起来,说道:天下无一人知己,惟有查继佐还识得我。就请了查继佐到广东去玩。查继佐在吴六奇那里住了一年多,有一天,他在提督的园府里,看见一座英石峰,那鬼斧神工的造化,让查继佐有“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惊喜,遂提起笔来题了“皱云”两字。又过了十几天,查继佐还是放不下那美石,再去拜访,谁知就不见了。 美石何处去也?原来,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已经到了查家的后花园,是吴六奇派人送过来的。 查继佐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因受文字狱牵连,一条铁链子套着脖子,锒铛入狱了,幸亏吴六奇奏辩免祸。但这块石头,到底还是换了主人。一直到道光年间,一个叫蔡广文的人,以千金购得此石,放在崇德的福严寺里。名士们纷至沓来,对石当歌,人生几何。一直到1963年,这块美石移入杭州花圃的盆景陈列室,进入了西湖人文景观那如梦般的美景之中。它那一段因为文字狱流离辗转的命运,也就永远结束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