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现在就像应召女郎

　　开始，我是出于感激。但是，10年了，我不能一直沉浸在中间，我想摆脱。不怕你笑，我觉得我现在就像应召女郎。

　　两面人生

　　万 健口述 左 元执笔

　　上周三上午，有人呼我，我按所留手机号码回过去，占线；又呼，再回，还是占线。

　　过了一会儿，有电话找我。

　　“你好，左元吗？”一位女士，很标准的普通话。

　　“是的。请问你是……”

　　“我刚才呼你几次，你怎么不回？”很威严。

　　“我回了啊，一直占线。”

　　“我呼了你就没再打电话啊？”依然很威严。

　　不过还好，她没再追究下去。

　　她想找我聊聊，马上，因为她是外地的，下午就要回去。

　　原来她的手机号前要加“0”。

　　我到黄埔路口轮回茶艺中心等她。

　　进来一位女士，高，胖，身穿深蓝色休闲服。很中性的长相，很中性的打扮，很中性的举止。

　　是她，万健。

　　没想到一下子十几年了

　　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很活泼，文娱体育都喜欢，因此吸引了不少男孩。但我总觉得他们只是些小男生，花拳绣腿的。

　　没有背景，我大学毕业没能留在大城市，被分回市里。一个非常巧的机会，我的人生有了一个转折——市里组织演出，本来安排我参加集体朗诵的，因为个子太高，被剔下来，单独演讲。一下子跳出来了，我被调到了团市委。又是一个非常巧的机会，我的人生发生了一个更大的转折——有次我跟一位领导谈工作，我是学工科的，用了一些专业术语，他说：“你懂？”把我调过去，做他的秘书。

　　他比我大30多岁，德高望重，我对他很崇拜。

　　有一次他提出要求来了，我答应了。他一直扶持我，我本来很感激他；你听我讲话，普通话，我是没背景的，没有老乡，没有朋友。当时我已经结婚了，如果是别人，我肯定会拒绝的。你看我这样，高高大大的，别人拍一下我的肩膀，都是不行的。他要，我答应了。

　　10年了，我当时只是个小秘书，现在我在我们那儿很风光。没有他奠定基础，我没有今天。

　　你可能要问我有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以前想过，但他很辉煌，不会为这种事把自己毁掉。我问过他：“你有没有想过娶我？”他说：“你这么年轻，现在跟我在一起，是可以；以后我老了，你怎么办？”

　　没想到一下子十几年了。

　　开始，我是出于感激。但是，10年了，我不能一直沉浸在中间，我想摆脱。不怕你笑，我觉得我现在就像应召女郎，他打电话来，我就得去。

　　10年了，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特殊关系。我们很安全，因为我们都是很优秀的，他德高望重，我处理问题没有人说不好，我们的年龄又相差那么大。所以没有人想到我们会有什么问题。

　　我跟他夫人、孩子都处得很好。我经常到他家吃饭，他家里人生日、小孩结婚，我都去，我很虚伪地做着一切，做得很好。他夫人对我那么真挚，我觉得自己太卑鄙。有时，我甚至想被人发现，发现了就可以了结了。

　　中间我读在职博士，经常要到南京来读书。我想，趁这个机会拉开距离吧。但是，我们那地方太小，一回去，又得回到以前的轨道中，除非你离开。只有在南京，我才是真实的我。

　　读博的时候，同学都很优秀，一个个风华正茂，而他就是一个老领导的形象。我每次出来，他都担心，叫我不要跟年轻人在一起。

　　我最大的缺点，不会拒绝。

　　他干涉我每一个工作的细节。我找不到自己，我想摆脱。原来我想，他退休了，不会来找我了。但他退休了，没事，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找我。我想跟他说：“不要再找我！”但是他退休了，失落感很强，拼命想抓住我，我不忍心断然拒绝。10年，他对我的一切都很熟悉，如果我拒绝他，我的一切人际关系都会断……当然，这不是我怕的。

　　没有女人不希望作小鸟依人

　　有一次出差，看电影《花样年华》，我想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断地换旗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痛苦的时候，就拼命吃东西。他说你要减肥了。我不管，拼命吃，糟蹋自己。

　　10年中，我离婚了（但不是他的原因）。离婚这么多年，有人追，但我不敢接受，我怕——对方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怎么办？

　　我做事很认真，工作一直干得很好，这事处理得不好。夜里，一个人，静静地，我会想，在大学里演讲的时候，谈事业与爱情的关系，意气风发；现在，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我只有放弃爱情。现在不像年轻人谈恋爱，理智胜过感情。

　　我经常到南京来，这次到南京来是开会的。昨天，会议结束了，我让别人先回去，我一个人留下来，在街上转。一是总想回避，能躲则躲；二，想理一理头绪，看自己该干吗。在新街口，看到三口之家在逛街买东西，夫妻俩一边走一边吵架，我也特别羡慕——这是生活。

　　我喜欢到小酒吧，让音乐把自己的耳朵震聋。昨天，在酒吧听歌，看到墙上有一首诗，很好，大意是：我是真的爱你，我爱你，但我不敢告诉你，我怕说了我马上会死去；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没有人再像我这样爱你。我看了很感动。

　　以前，我的婚姻很幸福。在婚姻中，很踏实。以为没有婚姻会很自由，但人是群居动物，自由了，就不踏实了。我拎着个包到处跑的时候，特别不踏实。

　　没有一个女人不希望作小鸟依人。我特别想有一副肩膀可以倚靠一下，想歇一下，甚至想去买买菜。有一次在街上，在四岔路口，红灯，等，夕阳西下，夫妻俩摆夜市摊，在配合着插架子搭篷子，男的在嘟嘟嘟说着什么，女的很麻利地做着自己的事，旁边地上坐着一个小女孩。我觉得他们特别幸福。我整天坐着车子来来去去，没有他们的踏实、平和。还有一次，我出差，一个人去酒吧，喝醉了，出来，很冷，迷迷糊糊地看到看车的小伙子很年轻，一个女孩陪着他，两个人都冻得发抖，跺着脚取暖，但我注意到，那个女孩笑得那么开心，我很感动。

　　我说辉煌是给别人看的

　　到了一定位置，大笑我都不敢。我现在穿这样的衣服，休闲的，很随便，回去，又得西装革履，正襟危坐。有人来说话，有时表情都不能有，因为你不能轻易表态。我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壳里。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他说我没病。

　　我是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同学聚会，以前他们不喊我的，我是分到“小地方”的。现在，我干出点事了，毕业近20年，他们在大城市的，许多还是每天在改文件、跑腿，他们聚会喊我了，说我干得不错。我说辉煌是给别人看的。

　　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没有家人的疼爱。过年过节，很多人送礼，没有一样是我喜欢的，只是敷衍，只是应酬，没有情感在中间。

　　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钟，机械地走着，走个不停。思想是美丽的，但我不敢停下来，停下来就会思考，但我不敢思考问题。我的经历，跟你讲，你相信，跟周围的讲，他们不会相信，会说我在开玩笑，会说我无病呻吟。我一直生活在他们羡慕的环境中，他们认为我要房有房，要车有车；要权有权，要势有势。

　　但我对自己的心态很不满意。刚结婚的时候，我很喜欢做菜、搞卫生。冬天回家，大衣、围巾可以随便扔到地上——干净，不怕把衣服搞脏。现在回家，看到脏，看到乱，不管。

　　我不知道生活是什么目的了。不像以前，20多岁，对生活充满激情，换个小BP机都很兴奋。现在，没有新鲜的了，承受也好，接纳也好，都没意思，喝酒没意思，唱歌没意思，喝茶没意思，打牌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我要寻找自我。有时我想辞职开个书店吧，看看书，挺好的。但做老百姓很难，回过来做老百姓，更难。舍不得放弃现有，又想找回自我，所以非常痛苦，生活没有指望的感觉——在你什么都有的时候，又像什么都没有。 网友说我在办公室里像个母夜叉

　　我接受能力强，不排斥新东西。最新的流行歌曲我也听。（上世纪）八十年代上大学，穿喇叭裤，被家里骂死了。凡有新的，我不是先枪毙，而是退一步看为什么会有这东西。一个哲学家讲，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会看它有什么合理的。

　　到酒吧听歌，没有比我大的，都是年轻人，我想我的心理还比较年轻吧！

　　上网，不骗不聊。有人问，你多大了？我说，25，28，甚至说，23，我问你信不信？绝大多数网友都相信。等我电话里告诉他们我的真实年龄，他们反而不相信。

　　“在网上，精神是放松的，敲敲敲，什么都可以讲，个性可以得到张扬。”她陶醉地做着敲电脑键盘的手势。

　　我有个网友，比我小10岁，他是学文的，很浪漫。在网上，他经常肉麻地说：“我抓着你的手！”“我送你一朵花！”“我抓住你的辫子！”他到传达室那儿问我，门卫不让他进，要他填会客单，他很别扭；隔着窗玻璃看到别人毕恭毕敬站在我面前听我讲话，他以为那不是我；进了我的办公室，他感觉很压抑，说不得不绷紧神经，他只是来一次，我多少年在那间办公室里；中午我请他吃饭，他也觉得很累——食堂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

　　他说我在网上很温柔，在办公室里像个母夜叉。我说不是让你不要见吗，你要见光死！他说见了面，失望的是我的形象，对我的心理没有失望。

　　我们单位的年轻人不敢跟我讲话，路上都躲着我。所以我喜欢接触圈子外面的年轻人。南京有个年轻朋友，我跟他说什么时候你带我去蹦迪，他说好啊好啊，我带你去哪儿哪儿。但在家里，我如果讲蹦迪，所有的人马上会说：“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我的心理落差太大了

　　人前人后，我的心理落差太大了。当然他很尊重我。我不是一个底层的人，我也要自尊。所以我特别渴望出差，出差了他不会喊我了。但出差回去，还得带上礼物像模像样地去看他。他才60多岁，什么时候才能不纠缠我？

　　我白天一个样，晚上就很自卑。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很纯。一个研究生，上海人，很小，比我矮15公分。他说如果我比你高一点，我就娶你。我们那么好，手都没拉过。毕业以后，他写了封信给我，结尾说“握着你的手”……

　　说到这里，她身子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我们这种身份，一般的心里话都不能随便跟人讲，何况这种事？埋藏了这么长时间，跟你说一说，减压了。”她喝了口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有时候，想离开。我长得不好，但我有能力，不用靠色相。我想辞职去南方，但有几个碍事的，离开的可能性不大：一、现在拥有的比较多，如果我说辞职，很多人会不答应——大家抱着一起打天下的，你为什么走，原因他们不知道，我不好说，就没有理由；二、我是独生女，父母被我照顾得很好，我走了，父母是一个问题，他们年龄大了，不愿意再东奔西走；三、自己心理落差大，走，不可能投资办企业，只能给人打工。在南京，有一次我装着去应聘，有一个搞人事的，我跟他谈了15分钟，他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可能我走了他都没看清我长啥样，我心里就很受不了。

　　很可能我总有一天还是会出去闯一闯。朋友肯定会说，你这么大了，不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小孩子，可以到处闯。但我想，做事没有早晚，肯德基老头六七十岁才创了肯德基。南方许多大公司，我考察过，广州、深圳、浦东，我去了，看到许多人比我差得多，在那干得很好。他们有什么？比我有胆，比我有魄力！

　　手机响了，是司机来接她的。她交代：“把车停在希尔顿酒店，我10分钟后到。”

　　她站起来，道谢，握手，很有力。

　　踏着黄埔路上三两片半枯的法桐落叶，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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