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母亲”反思:我的女儿长不大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0月29日16:04 工人日报天讯在线

　　易莲，女，53岁，曾任教师，校长，副局长，后下海经商，成为商界女强人。自称对事业极度自信，可无往而不胜，但身为母亲却非常失败。她尽最大的能力让女儿受最好的教育，满足女儿的各种愿望，但智力正常的女儿呈严重的童稚化状态，对她有不可思议的依赖。23日上午，易莲约见本报记者，敞开心扉，述说一位母亲心中最深的隐痛。

　　30岁的女儿要我替她相亲

　　张娓：你怎么说自己是失败的母亲？女儿有很多问题吗？

　　易莲：她今年30岁，从没恋爱过。最近几年不少亲戚朋友给她介绍对象，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说你们找我妈去，我妈同意我就没意见。这些年我在不停地帮她相亲。

　　张娓：为什么这种事也要你作主？她自己没有机会接触异性？为什么不愿意自由恋爱？

　　易莲：说来话长，女儿从小身体不好，人很柔弱，性格内向，我生怕她被人欺负，加上家里经济条件优越，就一直对她万般呵护。习惯成自然，她便凡事都依赖我。她虽然年龄不算小了，但成长经历极为简单。28岁以前一直在读书，国内读了又到国外读，她不想出去工作，读完书就一直呆在家里。

　　张娓：她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朋友？我印象中出国留学的人都比较独立，毕竟远离父母亲人，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应当是很锻炼人的。

　　易莲：在国内读书时，从小学到大学，我都为她请得有保姆。可能是性格内向和孤僻的原因，她一直没什么朋友，和同学也没什么来往。在英国留学，她读的是条件很好的寄宿学校。很多中国孩子留学都是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她不是，她完全没有经济的忧虑，一心一意读书，我从来都是在国内把人民币换成英镑寄给她。

　　张娓：她学什么专业？成绩好吗？

　　易莲：在国内学的是英语专业，到国外先修了一段时间语言，后来主修经济情报学。她读书还行，成绩一向不错。

　　张娓：你女儿一直没有恋爱是不是她的爱情观过于理想，因而在现实生活中很难遇到合适的对象？

　　易莲：不是。我们在一起探讨过这个问题。我问她遇到过喜欢的人吗？她说没有。我问她有男孩子追求过她吗？她说也没有。我很奇怪，她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为什么就没人喜欢她呢。在国内，她的男同学可能觉得和她有距离，不去接近她，这还能理解。为什么到了国外也还是这种情况？她在英国读了4年书，我每年都去看她几次，和她的同学接触，才知道原因在于她的性格过于腼腆和文静。一个英国小伙子评价她安静得可怕，说根本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感觉和她交往会危险而无趣。

　　张娓：一个安静的姑娘怎么会危险？这个英国小伙子也太离谱了吧。

　　易莲：他以为她不爱说话，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按他们的逻辑，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其实他是高估了我女儿，我了解她，她不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而是心里什么都没有。她长着成年人的身体，但内心真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很胆小很不快乐的孩子，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怕，凡事只能依靠我。

　　张娓：这可能才是问题的关键。其实在我看来，一个女孩子什么时候恋爱，什么时候结婚，或者一辈子不结婚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她一定要快乐。快乐有3个前提，那就是有梦想，有责任，有爱。

　　易莲：我问过女儿，她最大的梦想是永远和我生活在一起。她说只有这样她才有安全感，才会幸福。但我已经年过半百，不可能永远陪伴她，想到这一点，我就特别难受。我简直不敢想象，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以后，可怜的女儿如何生活，她没有朋友，没有事业，没有婚姻。今年春节，我出过一次车祸，从昏迷中醒来，女儿已经哭成了泪人。她拉着我的手呜咽道，妈妈，我好怕，怕你抛下我?还堋Ｄ阋怯惺裁慈ち蕉涛铱隙ㄒ膊换盍恕Ｋ目奚盐业男亩寂榱恕Ｎ抑挥性谛睦镆槐楸槎宰约核担阋崆浚欢ㄒ崆浚呐率俏巳崛醯呐?

　　因为愧疚所以娇惯

　　张娓：对不起，我有一点迷惑。你的所有叙述都没有提及一个重要的人，女儿的父亲。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这个角色不应该缺失的。

　　易莲：这本来是我不愿意提及的隐私，你都问了，我还是老老实实说吧。我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弃妇。女儿7岁时，她父亲从家里搬了出去，两年后我们正式离婚。后来又有过一次婚姻，对方是山东人，以前没结过婚，特别想要孩子，我考虑了很久，觉得这可能会对正值青春期的女儿造成伤害，就拒绝再当母亲，对方很失望，很快就分手了。第二次婚姻破碎后我特别想换一个环境，就下海做生意。

　　张娓：你当时已经是一个副局级干部，仕途上本来有很好的发展空间，就此放弃不感到可惜？

　　易莲：那个时候，一个离过两次婚的女人在机关工作是有些尴尬的。下海最主要还是为女儿着想。我希望自己在商海一搏，能为女儿创造更好的未来。从第一次离婚开始，我内心就对女儿充满了愧疚。因为愧疚，我发誓要对她好，让她受最好的教育，满足她的各种愿望。

　　张娓：我相信每一个母亲对孩子都是寄予了希望的。你本来是希望女儿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易莲：我自己像个中性人，希望女儿做一个优雅的淑女。我的事业还算成功，但生活不幸福，希望女儿幸福快乐。事到如今，女儿既不幸福也不快乐，我感觉自己当母亲当得很失败。

　　张娓：你认为女儿的现状是你一手造成的？

　　易莲：至少有一半以上是我的原因。如果我不那么娇惯她，让她和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成长，她肯定比现在成熟坚强，肯定可以像她的同龄人一样可以自己面对生活、面对人生。

　　张娓：你能客观地描述一下你的女儿吗？无论如何，她已经30岁了，我有点难以想象一个30岁的人对母亲的依赖性会如此之强。

　　易莲：如果我女儿不是30岁，而是10岁、15岁，那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记得有一次我带她去参加有很多陌生人的聚会，她一直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望着我。好多人都夸她是个文静的乖乖女。可能是心地特别单纯的原因，女儿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很多。那些夸她的人大多以为她是刚上大学的学生，我猜他们要是知道了女儿的真实年龄可能就不会夸她，只会无声地叹息了。一般人确实难以想象她的自立能力差到什么程度。没有我的陪伴，她不会出门，只呆在家里看书。她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用什么样的卫生棉……都要问我。

　　张娓：有如此严重？你是不是真正和女儿坦诚沟通过，她一点自己的思想也没有？

　　易莲：她上大学时我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才下决心送她出国读书，她本人根本不愿意。我把她送到学校，给她办妥了所有手续，委托当地的亲友关照她，我回来时她还是哭得死去活来，她当时已经24岁了。也不能说她没有思想，她总是很孩子气地说，我愿意在妈妈的翅膀下生活，谁叫我运气好，有这么能干的妈妈呢。妈妈飞得高，我也跟着飞得高，多好。但我终究有飞不动的那一天啊，那时她怎么办？谁的翅膀可以继续保护她？

　　她的归宿在哪里

　　张娓：她有严重的童稚化倾向，拒绝长大。这是一种心理疾病，也许心理医生可以帮助她。

　　易莲：我带她到北京上海以及国外求助过心理医生，收效不大。就像医生说的，不仅女儿有问题，我也有问题。但事已至此，作为母亲，在心痛的同时，我只有一个办法，尽可能为她的未来作好安排。也许我无论作什么都于事无补，但尽人力知天命吧。是我造成了她的今天，我总得对她负责。

　　张娓：对了，相亲有什么结果吗？

　　易莲：3个月前有个远亲给她介绍了一位德国籍台湾人，40多岁，以前经商，现在是大学教授。他历经坎坷后很想娶一个古典的妻子过宁静的生活。远亲把我女儿介绍给他，他很感兴趣，专门来了一趟重庆。仍然是我先去替女儿相亲。我觉得他是个合适的人选，都是中国人，没有文化的差异，岁数较大又渴求婚姻，重要的是他品好，为人厚道，女儿跟着他我放心。

　　张娓：你女儿是什么态度？

　　易莲：女儿说听我的，我让她多和他接触，她就和他接触，陪他出去玩；我说你是主人他是客人，别让他花钱，吃饭时他买单她竟然急得流出了眼泪。他说她纯洁可爱，很喜欢她。他回德国时，我把女儿的问题都如实告诉了他，希望他慎重考虑再作决定。他回去后打电话给我说愿意和女儿交往。现在他们每天通信，每周通电话。

　　张娓：爱情的力量无穷无尽，但愿这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易莲：是啊，我也这样想。周日下午我看见她接完他的电话脸红通通的很开心的样子，就笑她是不是已经堕入情网？这段时间我专门?蛄诵┟栊窗榈氖楹陀暗盟础Ｄ悴滤趺椿卮穑窖劭闪桶偷赝盼遥蜕担杪瑁闶亲钪匾模抑惶愕幕埃悄闳梦液退质郑衣砩暇筒缓退赐Ｎ业奔雌貌畹慊枇斯ァ?

　　张娓：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易莲：大学教授邀请我和女儿过去住一段时间，看女儿能不能适应德国的生活。他正在办我们赴德的手续。我希望这是女儿一个很好的归宿。注：本文人名为化名

　　23日上午，我和易莲在解放碑某酒店大堂吧（由于易莲在酒店遇到了熟人，应她的要求，模糊采访场地）。聊了两个多小时后，她打电话吩咐女儿午餐吃什么，我告诉易莲想和她女儿说几句。易莲对女儿说，妹妹，妈妈有个朋友想和你聊聊。我接过电话，刚说了句你好，一个甜甜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阿姨好。我笑了，说别这样喊我大不了你多少，“姐姐好”甜甜的声音继续响起，我赶紧说你喊我名字吧，我叫张娓。

　　“张姐姐好，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呢？”她的声音不仅甜，而且软、糯，奶声奶气听上去和一个10多岁的孩子没有什么差别。这种声音和语气让有我瞬间的迷失，拿着电话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我还是硬着心肠冒昧问她，你快乐吗？她想了想说：“不是很快乐，妈妈总担心我。”“你是大姑娘了，知道怎么不让妈妈担心的，是吧？”天啊，我怎么像个幼儿园阿姨在说话？声音和语气会传染？我真是害怕自己被传染，没等那甜甜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就匆匆挂了电话。易莲说她愿意把女儿的故事讲出来有两个原因。一是自己实在是太郁闷太痛苦，又不方便跟身边的人述说；二是希望其他父母，尤其是家境优越的父母，能吸取她的教训，从小培养孩子的自立精神。

　　对一个人而言，有什么比自立更重要？我相信易莲女儿的故事只是个极为罕见的个案，但它的确能给人很多思考，关于爱，关于成长，关于教育，关于幸福。

　　易莲说，至今仍有很多人羡慕我有个听话的乖女儿，他们不知道我内心有多苦。我真后悔在女儿小时候就谆谆告诫她要听话要做淑女。早知如此，我情愿她去早恋去逃课去犯错误，她的生活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苍白无力，也肯定比现在过得好，我都不敢想她的幸福在哪里。

　　幸福在哪里？小的时候愿望简单，还可以依稀知道幸福的模样，人长大了，幸福也早已在生命由青绿到橙黄的过程中，变得面目全非。也许，幸福在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清澈透明的液体，其形状会随着盛放的容器不同而不同。这个容器在年幼时可以是父母，是成长的环境，长大成人后就只能是我们自己。人活着就得长大，这不是愿不愿意，而是必须，只能。无论是谁，最终都得自己独自面对世界面对生活，都得对自己的幸福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