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阳光

　　在我到过的国内城市中，阳光给我留下最美好印象的城市有三个：一个是拉萨；一个是昆明；一个是哈尔滨。拉萨不用说，它本来的意思就是阳光之城。昆明又名春城，阳光不好哪来的春意融融。两个城市都在高原上，离太阳近，得天独厚，原是在情理中。哈尔滨地势平坦、甚至低洼，又是北方工业重镇，这样的好日头，多少让我有些意外。

　　在我的感觉中，拉萨的阳光灿烂，昆明的阳光明媚，而哈尔滨的阳光，透明。

　　一早到哈尔滨，发现朋友事先好心的防寒警告是多余的。虽然早已立秋，这里依旧是盛夏的气候。全球变暖，哈尔滨并不例外。不同的是，也许是因为我忽然脱出南方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酷热的煎熬，这里的盛夏是如此轻松。轻松得让人嫉妒。

　　哈尔滨以“打造冰城慕尼黑”为口号，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啤酒节，充满了欧陆风情的著名的中央大街是一条花花绿绿的河流。旗帜、广告、货摊、小舞台、中国人和外国人，拥挤得几乎成了一个蠕动着的实体。但从这样一条河流穿过，你却决不会有憋闷的感觉。

　　亮亮的阳光照耀着街市，全没有扎人的灼热。风是硬硬的，像翻着金属般的书页。空气像空气应有的一样纤尘不染，你呼吸到的是真正的北方的雪的清洁。即使偶尔飘来的一丝“哈啤”的迷醉，也带着冰镇的凛冽。从松花江边的公园远远地看太阳岛，绿的树和掩映在中间的红的尖屋顶，就像刚刚抹上去的油彩。当地记者让我发表感想，我毫不犹豫就写道：“透明的阳光是哈尔滨留给我的最深印象”。

　　我这是第二次来哈尔滨。第一次是在20年前，随沈阳军区的朋友走访中朝、中苏边境，路过哈尔滨时只在松花江边留了个影就又匆匆赶路。这次也才是下车伊始，对哈尔滨还远远说不上有多少了解，这样的感想也许有些匆忙，但那印象却是真实而强烈的。那时候我忽然想起我去过的贝尔格莱德，那里因为大气的污染，市内的萨瓦河连细菌都无法生存；想起巴西的“死亡峡谷”库巴坦，那里每天有一千多吨毒气排入空中；想起每天排出废气五千多吨的墨西哥，每年有10万人死于与污染有关的疾病；想起美国的匹兹堡一个月落下的微尘每平方公里竟多达将近300吨。所以这些，真是人类生存的噩梦。

　　城市的生态是城市的物质基础。一个壮观的城市，当然需要高楼、大路、广场、花园，但是如果没有透明的阳光以及被这阳光温暖的透明的空气和被这阳光照耀的透明的水，那一切最终恐怕不是人类的福祉，而是人类的灾难。

　　在人类的经济欲望无限膨胀，进入大气的废物日益增加，大气的自处理能力日益弱小的今天，“透明的阳光”是我对哈尔滨最真诚的歌颂和祝福。

　　另一种阳光

　　哈尔滨这个地名有一种异国情调，但深究起来，“哈尔滨”的语义却似乎有些不明不白。根据字音，似乎源于俄语的“大坟墓”；蒙古人遥望这片江滨的草原如哈喇，叫作“哈喇滨”；一百多年前，满人在这里晒“哈鲁滨”（渔网）。“哈喇滨”和“哈鲁滨”后来都音讹为“哈尔滨”；而专家考证的“哈尔滨”则是女真语。宋辽之际译作“蔼建”，复转译为“阿勒锦”。“蔼建”是口语，“阿勒锦”是文语。“阿勒锦”的“锦”是华丽的意思，可以引申为荣誉和声望之类。蒙古初兴时，依契丹语改译为“哈儿宾”，成为驿站。到明代又改名为“扎拉奴城”站。“扎拉”有世、辈的意思，“奴”则是土语“老小子”，是个人名，连在一块似乎是祈求传宗接代，长命百岁。入清之后，“扎拉奴”淹没。光绪二十五年，《黑龙江舆图》成书，原阿勒锦故地，才最终汉译为“哈尔滨”。

　　所以这样不厌其详地追究一个地名的来历，是想据此找到一条线索，来勾勒一个城市的文化背景。仅仅从“城市”这个意义看，作为近代城市的哈尔滨是在上上世纪的末期才发展起来的，其城市历史显然远不像中国的其他许多历史名城那样厚重。所谓“东方莫斯科”、“东方小巴黎”，本身就不具备太大的历史纵深感。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哈尔滨缺乏文化的根基。22000年前，这里就开始有了人类的活动。殷商晚期，这里步入青铜时代。八百多年前，完颜部女真人在这里建立的大金朝曾经让泱泱大宋朝的两个皇帝跪拜在他们的祖坟面前。

　　城市不是自在之物，而是人事之物。任何一个现代城市文化都是对该城市已经积累起来的历史文化遗产的承续和发展。与此同时，城市又是一个开放性的体系，一方面它必然会顽强地保留自己的历史文化风格，另一方面它又无法拒绝外来文化的介入。可以说，哈尔滨在这两方面都有着足够的骄傲。

　　人创造了城市，人在创造城市的同时创造了城市文化。城市的一切物质都是物化了的文化符号。正是凭借这些符号，同一个城市获得了认同，而尤为重要的是一个城市区别了另一个城市。这些符号也许是一类建筑，一处景观，一种产业和产品，一项周期性的经济文化活动；也许只是一支歌，一首诗，一本书和一个人。

　　对于来自南方的我来说，哈尔滨就是大大小小的东正教堂，就是保留着十九世纪石子路面的中央大街，就是太阳岛和日本731部队的犯罪遗址，就是夏天的啤酒节和冬天的冰雪节，就是阿城乡间的杀猪菜和二人转，就是萧红和迟子建，以及对外省作家体验哈尔滨的频频邀请。

　　记得马克思曾经说过：人们怎样生活，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城市社会文化环境决定着城市生活方式的状况。城市发展的物质文明状态和精神文明水平，乃是一个现代化城市的标志。城市是人类文化知识的物化结晶。一定的城市是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中逐步形成的，并在此过程中凝聚起相应的城市文化景观、文化活动和文化观念。可以想像，一个没有文化的城市是根本不能存在下去的。世界上凡现代名城，没有一个不是著名的文化繁荣城市。一个城市如果没有高层次的文化建构和高品位的文化运作，也就不可能有全面的繁荣声誉。

　　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是城市的另一种阳光。而哈尔滨就是一个被这阳光照耀得明丽夺目的城市。

　　在我到过的国内城市中，阳光给我留下最美好印象的城市有三个：一个是拉萨；一个是昆明；一个是哈尔滨。

　　曾以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将军》一举成名的作家陈世旭特为本刊发来专稿《哈尔滨的阳光》。陈世旭现为江西省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