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美龄，在权力、财力与魅力的交织中，成为中国近百年历史上最有争议与影响的女人。本书作者曾担任宋美龄机要秘书，所记主要是宋美龄在抗日战争时期的部分活动、工作、生活，更有从未披露的各种史实。

　　夜阑人静车隆隆

　　这一日睡得正浓，却似旱雷震耳。迷迷糊糊醒来，乃是陈纪彝小姐在擂门。睁眼看表，刚刚十二点一刻，我还没睡一小时。可恶！什么事情这般吵闹？

　　“快，小张……”原来，战时儿童保育会湖北分会送来一千二百余名从火线上抢救下来的难童，今天乘船到渝。轮船在唐家沱下躲警报，挨到空袭警报解除后，才摸黑进港。此刻，孩子们被卸在朝天门码头，无法运动。带队的火急来电话求援，怕的是敌机再来，白白牺牲。

　　我建议，只有一个办法，马上给宋美龄打电话，请她拿主意。

　　“我怕她生气，”陈纪彝说，“这会儿她可能还在赶工作，也可能刚躺下休息……”

　　我身不由己，为了一千多名孩子，抓起了电话听筒，先挂到黄山官邸，她不在；再挂到歌乐山别墅，果然，她吐出了三个字：“什么事？”语气很是不快，而且语音疲惫。大概正像我刚才一样，刚入梦就被吵醒了。

　　我急忙忙说了事由。

　　“哦，知道了。”她的声音明显新鲜提劲了。“我马上办……”

　　她叫我告诉陈纪彝，火急命令厨房，熬一大锅稀饭，起锅后凉着，蒸足够的馒头，为孩子们备晚饭；将宿舍里的干部全部叫起，每人发一个电筒。她———宋美龄将亲自带了汽车赶来，主持紧急转运难童。

　　刚刚凌晨一点，开来了十五辆卡车。委员长侍从室的清一色上等新车。夜阑人静，车声更其隆隆壮听。从最后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跳出了宋美龄。

　　她两眼一扫，就瞄见了人群中的史良。“哎哟哟！史大姐，你就不必去了吧！”

　　史良：“我哪能不去？孩子们是祖国的后代，抢运难童是件大事，夫人都亲自出马，我还能不去？”

　　此刻之前，我已和小陈完成了一项突击任务，二十多分钟之内，跑到上清寺，敲开几家百货店，买回了四十多个大电筒。

　　我递给宋美龄一个电筒，她照了照大伙儿，见不少人穿着高跟鞋：

　　“小姐们，要你们去照应孩子们的呀！得抱他们，扶他们。穿高跟鞋行吗？”

　　小姐们纷纷奔回寝室去换平底鞋。

　　宋美龄身穿一件短袖白布衬衫，蓝布运动长裤，平底皮鞋，颇像运动会上的中学生。

　　“夫人，你这鞋子还是不行。”我说。她踢踢脚：“你看清楚，我这是平底。”

　　“正是看清楚了，是皮底，滑得很———也行，你就在过街楼车上等，我们下码头去领孩子。”

　　“胡说！我得第一个赶到码头上，安定孩子们的情绪，他们这会儿不知在怎么大叫大哭哩！”要出发了，宋美龄对大家说了一句：“小姐、太太们，请你们像对自己亲生孩子那样对待这些孤儿！”

　　车到过街楼，宋美龄抢先朝石板斜坡快步走去。陈纪彝捅了我一下，小声说：“快跟着她，别叫她摔跤了。”

　　一路下坡，有的是石梯坎，有的是倾斜石板路面，梯坎又宽窄、高低不一，路灯全瞎。宋美龄一路跌跌撞撞。

　　果然，洪汛期间，水位抬高，囤船的跳板直搭到石板小街的街口上。客轮要连夜装载上客，赶天明前起锚出港，以防空袭。难童们被赶在小街的两旁，地窄人多，只能站着。按江上客运常规，客票并收膳费，到港之日不供晚饭。孩子们已有十三个小时不吃不喝了。挤压饥渴，成人尚且难耐，何况孩子们，又何况是失掉父母的孤儿？有些孩子在叹气，有些孩子在哭泣：“妈妈呀———妈妈呀———”

　　宋美龄喘着粗气，大声叫：“别哭，孩子们，妈妈来了！”

　　总领队认出了宋美龄，高声叫：“伢们，蒋夫人亲自来接你们了！是蒋夫人，蒋委员长的夫人哪！”

　　可以想见，这样一些孩子不可能懂得总领队高叫的话语，他们根本不知道“夫人”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谁是蒋夫人，除了极个别年纪大些的鄂东来的孩子，其余的压根儿不知道“蒋委员长”是谁。但他们小小的脑袋对总领队的喊话反应仍是强烈的，他们感觉到，有个了不起的人物来“接”他们了。哭声停止，一千多双小眼睛朝向我们，惊奇地盯着。

　　我想得补充一下，便高声叫道：“伢们，这个伯娘叫蒋夫人，她那伯伯管所有的县长、乡长，管所有的军队……她很心疼你们，听到你们来了，亲自来接你们，从今以后，她要给你们吃饱、穿整齐，还要认字，读书，上学堂。”

　　宋美龄接上我的话，也学湖北方言，叫：“伢们，莫伤心。从今起，我就是你们的妈妈……来，上面有汽车，把你们送到我那里，家里煮好了稀饭，馒头蒸好，等你们去吃啦！”

　　她从孩子们身旁沿街走了一遍，摸着身边孩子的头，“乖乖，饿了吧！好孩子，再忍一会儿。”孩子们既是怯生生地，又是欢快地叫了：“妈妈，妈妈！”“伯娘！”

　　按照宋美龄的布置，湖北的总领队在码头上，一个一个交孩子给宋美龄，走过来一个，宋美龄摸摸孩子的头数一个数。我在旁边登记，妇指委四十多位干部分布在坡坎沿线，照料孩子们登坡上坎，亮电筒给他们照路。史良在过街楼照应上车，计点上车人数。

　　装满十五车后，陈纪彝随车到妇委会照应下车，安顿孩子们到饭厅里，交炊事员照料他们喝粥吃饭，陈纪彝则再随车赶来装第二趟，接收到一千二百六十五名，再没孩子走过来了，总领队却说，还有七个病了，在囤船上。

　　湖北来的领队、总领队共十二人，其中有八条男子汉。宋美龄命令他们，分别背、抱着病孩，一齐奔上过街楼。

　　等我们运载其余的孩子到达妇指委时，头一趟孩子已经吃饱喝足，有的在饭厅外的空地乘凉；比较小的孩子却席地倚坐在饭厅墙边打瞌睡。宋美龄望望这些孩子们叹道：“可怜啊！可怜的孩子们咧！”命令快去叫醒训练班的全体学员，叫她们腾出铺位，并来照应这些孩子们去睡觉。一个铺睡三个孩子，虽说挤些，总比坐在地上打盹儿好。

　　七个病孩全部发烧，其中有三个显然高烧。有一个年仅八岁的女孩闭目喘息，勉强喂了三口粥，她就不再张嘴了。宋美龄当即命令十五辆汽车司机回去稍事休息，并对带班的驾驶员说：“叫组长再派十五辆车，共三十辆，赶明晨七时到这里，装载孩子们到北碚；不管是否空袭警报，运行不误。”

　　宋美龄又命令陈纪彝选派十八名得力干部，与湖北领队共为三十人，每车一个，护送孩子们到北碚；叫湖北领队陪同两个保育院来接的教师，把孩子们妥送到保育院，办好交接手续，再回总会来办凭证，领经费；七个患病的孩子暂且寄名在歌乐山儿童保育院，先由总会负责送医院治疗。吩咐已毕，她就叫上我、小陈和四个女干部，带上七个病孩，坐上妇指委的客车，直奔歌乐山中央医院。我们七个成人，每人抱一个病孩，宋美龄抱的是那个病得最严重的小女孩。

　　七个病孩都烧得热烘烘的，而宋美龄抱的那一个女孩简直是个火炉，热得烤人。大概在她父母身边就没吃饱，发育很差，据说已经八岁，看上去却不过六岁的样子，骨瘦如柴，和其余病孩一样，臭气熏人。她身穿穷乡常见的老蓝布右襟衽纽的上衣，下着白布便裤，光脚丫子，泥垢污黑。就着车灯，宋美龄从头到脚反反复复细看手里的病孩，情不由己地搂紧了她。她那乱发如蒿的脑袋正好捂在夫人的鼻子下。

　　宋美龄低下脸去，挨了挨病孩的前额，皱了皱眉，抬头瞅了瞅我们。那几位小姐很嫌弃手里的病孩污脏，尽力偏头避臭。望见宋美龄的视线，都像触了电，连忙摆正自己的脑袋，并将病孩抱拢一点。宋美龄没理会她们，轻轻地说了两个字：“开车。”

　　我们赶到中央医院门诊部，已深夜四点半了。值班护士和值班医生粗略地检查了一下，就签了住院证。但是住院部要求，必须每个孩子预交一百元，住院证才能生效。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一招，哪能拿得出七百元？我们再三交涉，不能生效。宋美龄耐不住了，亲自出马，说：“别说七百元，便是七千元，也缺不了你的。我负责，明天上午叫这年轻人给你送来。”

　　在场医护人员谁也不认识宋美龄。护士长倒很客气：“太太，医院的规矩是这样，我们做不了主。”

　　那住院部值班的男职员态度却很粗鲁：“你负责？负个什么责！”

　　宋美龄急了：“我是宋美龄！凭我宋美龄三个字还负不了这七百元的责？”

　　“你是宋美龄？”那男子冷笑：“宋美龄是蒋委员长的夫人！你莫在这里冲壳子！”

　　我说：“她真的是蒋夫人，你莫乱说。真的……”

　　宋美龄又气又好笑，叫我快去找他们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