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水的“朋友”
文/肖复兴
如今,再没有比朋友更为泛滥的,到处可以听得见:这是我朋友!请我朋友帮忙,没问题!有事找我朋友去!……朋
友这个词使用频率之高,如同打开瓶盖儿冒出的香槟酒
泡沫,可以喷吐个不停。似乎真的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湖遍地是朋友
。尤其伴随着臧天朔那首已经唱烂的老歌《朋友》,朋友更是如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势。
我是对此深表怀疑的,朋友真是会有过江之鲫如此之多吗?如今到处泛滥的朋友,意味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呢?其实,
剔除了那已经是凤毛麟角的真正朋友,其中大多数所谓的朋友,已经和朋友本来所具有的古典和经典的含义大相径庭。亚里士
多德曾经将朋友分为三类:一类是出自自身的利益或用处考虑的;一类是出自快乐的目的;一类是最完美的友谊,即有相似美
德的好人之间而成为的朋友。如果依此标准来观照我们如今已经泛滥成灾的朋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大多不过是亚里士
多德说的第一类而已,如果和第二类也沾点儿边,不过是因为由于利益或用处这些目的的达到而满足所呈现出的快乐罢了。第
三类,则连一点儿边都不沾了。
没错,朋友的泛滥,让我对朋友一词感到羞愧,一说起“朋友”这个词,跟现在说起“小姐”这个词一样,即使不是
离原意太远而备受亵渎和些许反讽,多少也和“小姐”这个词一样有些暧昧。难道不是这样吗?如今的朋友成了实用主义的象
征,在这样实用主义的泥坑里,朋友这个词本来应有的品质,在一天天被沤烂。在酒桌上、赌局里、生意场中,到处在说是朋
友,其实不过是相互关系的胶粘和利用而已;说是找朋友,其实不过是彼此利益的需要和互补而已。这种利用,已经沦落为动
物的本能一样了,不过是披着朋友这一层漂亮的外衣,里面包藏的是攫取的锋利牙齿;这种需要,已经如同剥离了爱情而堕落
为仅仅是性欲一样简单直接罢了。说得再动听的朋友,也只是为了这样的利益和需要的过门儿一样,主题曲千篇一律地雷同。
请任何一个朋友帮忙,自然都不是白用的,即使不是明码标价,也都是有价格的。交换,早已经成为朋友之间约定俗成的法则
,而赤裸裸的金钱,更是朋友关系期限长短的润滑剂,是朋友脸面上动人而好看表情的润肤霜罢了。
记得70年代末,我刚刚插队回到北京,那时流传的顺口溜是:抽烟不管事儿,冒沫儿(指喝啤酒)顶一阵儿,要想
办点儿事儿,还得大衣柜儿。如今,沧海都变为桑田了,这样的路数早已落伍,让朋友会笑掉大牙的。不过短短20多年,江
河日下,世风跌宕,让这种风气闹得,即使是请真正的朋友帮忙,再怎么着也得请顿饭吃,或过节时想法子送点礼物作为补偿
,否则自己总会觉得心里不落忍,哪儿不对劲儿。美德,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朋友应该具有的美德,就这样被我们自己蚕食殆尽
。
当然,朋友的退化,美德的丧失,并不是自今日起,早在政治的年代里,最常见那些出卖你的,恰恰是你称之为朋友
的人,他们最终抛出的是你说给他们的悄悄话,或写给他们的私人信件,便立刻成了置你于死地的致命炮弹。因此,屎盆子不
能都扣在今天的头上,不过今天与昨日的不同在于:以明确的物质诱惑而取代了膨胀的政治蛊惑,也就是说,无论当初的政治
和今天的物质,其实都成为一种压力,压弯了朋友的肩膀,压碎了美德的光芒。经历了从政治时代到经济时代这样的转化过程
,我们不难看出,朋友本来具有的古典的光芒已经被我们自己的手磨光,朋友,已经成为极其脆弱的一个词,成为日渐复杂和
堕落的人际关系的一块遮羞布,成为市场上叫卖最响却也是最具有欺骗性的一个幌子。
因此,我轻易不敢对旁人说谁或者谁是我的朋友,我对一般不熟的甚至只是一面之交的人轻易指着我说是他或她的朋
友,也同样感到不快和不安。朋友,是一个古老而高贵的称谓,说是朋友,指的是“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那样心地高尚
品质高洁的人,指的是“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那样值得牵挂的人,指的是“为雁弟与兄,提携为君死”的那样可以托付
性命的人。所谓为朋友两肋插刀,那种碧血丹心的友谊,是流传至今人们对真正朋友的一种向往,如今离我们是那么的遥远。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是古代人们对真挚友谊的一种寄托,如今更只是我们的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而“花径缘
客扫,蓬门为君开”,大概在如今不是有事而来,就是有求而待,那种淳朴的朋友之间的情谊,只能够在唐诗宋词里去迎风怀
想了。
一般而言,我们爱说爱情是白头偕老;我们爱说友谊是地久天长。可以看得出,我们对朋友之间友谊从心底里的重视
和向往,是高于男女之间爱情的,因为,白头偕老,是一辈子;而地久天长,则是永恒。因此,在商业社会充满种种诱惑之中
,千万珍重朋友这一称谓,不要使其受到侵蚀而败坏了它的美好与美德,对于我们都是需要小心才是。罗曼·罗兰在他的《约
翰·克利斯朵夫》里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大家把朋友这个名称随便滥用了,其实,一个人的一生只能有一个朋友。而这还
是很少的人所能有的福气。”这话虽然已经说过去了将近100年,但对于我们今天依然具有警醒的意味。到处在唱爱情,正
是爱情缺少的滥情年代;到处称呼朋友,恰恰是朋友匮乏的枯水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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