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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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1月19日07:28 华商晨报 | |
本书为王蒙最新长篇力作,主人公卢倩姑是一个向往自由、追求爱情而不得的女子,经过大半辈子的改造锤炼,终于成了一个妩媚妖娆的青狐。书中王蒙第一次严肃认真而又调侃犀利地描述了性问题,在评论界引起了强烈震动。 这样那样就到了一九七七年,她用差不多半年时间写了一篇小说。 她写这篇东西和她学生时代的一次恋爱经历有关,一九五五年,她一进高中就爱上了一个自称一定要学哲学的学生。他们在新生联欢中就相识了,他们翩翩起舞,跳了三支曲子。可惜一九五七年一搞“反右”,未来的哲学家被揪了出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哲学家跳楼自杀了。倩姑恨他:一个男生怎么这样娇嫩,这样的人不该生活在咱们这方。 这是她生平受到的第二次严重打击。第一次打击与她的继父有关,长大后在初中三年级发作过一次癔症以后,她再也不敢不肯不愿想它。后来继父一直卧床不起,卧着床还审问妈妈倩姑这个野种到底是谁的种子。是的,在这一次癔症以后,她的头发进一步黄了,她的眼睛进一步吊起来了,她的嘴喙进一步像狐狸了,对这一切她自己也起疑。 海岛渔村她只去过一次。领导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她对文学的爱好和特长,竟然让她去海岛“深入生活”,目的是写几首歌词,好排练了参加业余文艺汇演。她没有写出任何鼓舞“批林批孔”的歌词,却悄悄地写了小说。她没完没了地写了海、波浪、日出、月落、渔船、海鸟和岩石。她反复比较,觉得自己写得其实比海明威好。她又反复考虑,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青姑,给小说起了一个题目叫《遥远》。 她的小说稿连续两次被退回来了。她变得更苍老,更萎缩,更凄凉也更丑陋了。她三十九岁,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她连眼泪也没有了。 她退而把稿子给了一家刚刚复刊的小刊物。她的稿子很快登出来了,小说标题改成了《阿珍》,反应极佳。同时倩姑接到了上百封读者来信,其中有她极佩服的思想家杨巨艇的和电影导演蓝英的。她哭了几夜,她想起了三十多年来她受的苦,她的一档子接一档子的背运,她是天生的扫帚星。如今她一鸣惊人。她没事就找出这些信看。想不到我卢倩姑也有今天,她肚子里脏话连篇,自我庆幸。 兴奋中到了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初,寒风已经扫尽了这个城市的落叶,她的继父卧床已经十四年,除了骂人的时候清醒,其他时间昏睡。实际上已经与她分居多年的她的所谓丈夫小牛出差去东北了。其实他去哪儿与她无关。她和母亲在暮色苍茫中包饺子,妈妈问:“你又写新的了吗?”她点点头。现在她的写作已经成为家里的中心话题。 她走进卫生间小解,这时候她听到了母亲的狂叫声,听到这声音她还以为母亲被狗咬了或者遭到了暴力袭击。她连裤子都顾不得提,尿到半截就往外跑。“怎么了?”母亲大口喘着气,好像犯了心肌梗死,她手提着新买的半导体收音机,调整着旋钮,一个温厚的男低音出现了,正在朗诵青姑的小说《阿珍》。 倩姑立时屏住了气,系裤子的动作停止了,她提着裤子,听到了一串串珠玉一样的语言。直到朗诵完了,娘儿俩仍然紧屏住气,谁也不愿意说一句什么话使自己也使别人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妈妈!”倩姑终于叫道,“你怎么知道收音机里有?”“我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一定是窗户,我们的窗户传来了你的作品:‘我缓缓地转过身去……’,不知道是谁家在收广播,我赶紧拧开了话匣子……”母亲说。 在倩姑的怀疑的目光前,母亲背诵了倩姑的小说,有些段落,母亲已经完全背下来了。 母亲的声音苍老了也沙哑了,背诵使母亲干咳起来,母亲的声音比广播员的声音更撕人心魄。倩姑抱住了母亲,娘啊,相依为命的娘啊。她倩姑命硬,命苦,命孤,她没有———实际上她们娘儿俩都没有而名义上都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朋友,没有感情的依托与灵魂的依靠。然而她有娘,娘有她,娘就是她的,她就是娘的丈夫、情人、孩子、朋友、所有。 那个神奇的青姑的小说里写了爱情,伟大的、令倩姑倒了半辈子霉的爱情。哲学家在海岛上与当地的一个小学老师相识。美丽的小学老师名叫阿珍,她唱歌给哲学家听,煮米粥熬小鱼给哲学家吃,而且常常听哲学家讨论生命、良心、爱和宇宙。因为哲学家的身份是不允许恋爱的,而阿珍的青春也是禁止爱情的。那时爱情意味着资产阶级、异己、腐化、不革命直到反革命。哲学家与阿珍的爱情被告密者发现了。告密者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名叫红霞,她本来是话剧演员,由于与胡风分子有染被下放到这里,她有双料的麻烦,既算胡风分子又算腐化分子。她一心想表现得好一些以早日回到人民队伍文艺队伍,主要是回到家里看顾她四岁的女儿。有一个未证实的舆论,说她女儿长得不像她的丈夫倒像某个更加倒霉的剧作家———胡风分子。甚至可以说告密者红霞长得很漂亮,她丰满而且高大,目光流动,脸色红扑扑,一股热力四下散放。更重要的,红霞的文化积淀与阿珍无法相提并论,她知道莫泊桑,她知道舒伯特,她知道凡·高和高更,她会背诵莎士比亚的戏里边的一段朱丽叶的英语台词。如果单看外形,哲学家弄不清是告密妇人红霞更吸引他还是海岛女教师阿珍更吸引他。 而且,红霞也爱唱歌会唱歌,问题是红霞一次连唱几首修正主义的爱情歌给哲学家听,哲学家听得入迷,听得落了泪,他忘情地为这个和他的命运有某些相似之处的女人鼓起掌来。红霞害怕了,她忽然想到也许哲学家会去告她的密,揭发她唱了修正主义的歌子。她和他的身份同属于下放的知识分子,她必须和他竞争调回大城市的名额,如果哲学家去告发红霞念念不忘修正主义的爱情歌曲,也许可以立功提前回到城市。同命运的人是不共戴天的,于是她抢在了前面,为防止被告密而告了(哲学家与阿珍恋爱的)密。青姑写这一段的时候有一种恶毒的快意,她知道自己发现了人性当中最丑恶的那一点。 这一段刚刚开始,广播朗诵到了时间,宣布感谢收听,明天同一时间再见。 她继续包饺子,她煮饺子,她吃饺子和腌萝卜酱黄瓜小菜。她与母亲不停地谈话。她擦桌子洗碗扫地倒垃圾。她兴致勃勃,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真好,这是真的,我的时代终于到来了。梦实现了,苦和罪有了报偿:我的小说、我的语言、我的悲愤、我的爱情、我的愚蠢和孤独、我的胡思乱想和信口开河、我的狼一样的面容和狐一样的神情,都成了,都发光了,不再是那个可怜的、沉默的、萎缩的卢倩姑了,而是另一个人,是青光闪闪的姑娘,是月亮一样孤傲地高踞中天、被众人仰望的小说家。她乐得合不上嘴。 母亲说:“倩姑,我爱看你的小说的后半部分,我知道女人能够被爱情两个字害得有多么苦。”好像母亲这样说了,但即使母亲这样说了青姑也没有在意,她的心花正在开放,她的美酒正在流淌。 她学会了游泳。梦里她在波涛滚滚的海面上漂浮前进,她变成了一条大鱼、大船,呜呜、飒飒……她叫着,笑着,摇着,起伏着。突然,她沉下去了,漆黑无底,无依无傍。 她被叫醒了。 母亲推醒了她,有人敲门。天色还黑黑的,时间是早晨六点过一分,不应该有人在这么早来敲她们的门的。 她匆匆披上衣服,扣子系错了也顾不得整理。她开开门,吹来的是一阵刺骨的寒风。夜里来寒流了,她想。她看到的是丈夫小牛单位的党委书记老李和另外两个女同志。老李面色很难看,他说:“卢倩姑同志,有事情,是这样,您一定要坚强一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