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王蒙最新长篇力作，主人公卢倩姑是一个向往自由、追求爱情而不得的女子，经过大半辈子的改造锤炼，终于成了一个妩媚妖娆的青狐。书中王蒙第一次严肃认真而又调侃犀利地描述了性问题，在评论界引起了强烈震动。

　　……如此这般，这是米其南的人生中的第二个谜。他并无不满，并无不忿，反正大家都认为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看来他也就一定是的了。大屁股女生的哭叫使他感到了自己的流氓性，全厂职工的义愤使他接受了自己的“右派性”。反正他已经当过作家了，他的《短跑运动员之死》堪称绝唱，音乐里有《天鹅之死》，文学里有米其南的《……之死》，他就这样地达到了人生巅峰。

　　其后的强迫劳动也好，低（粮食）指标也好，三天两头的批判斗争也好，降级降薪也好，取消或减少休假也好……他颇有几分含笑俯首，暗中得意，逆来顺受的意思。

　　然而也有遗憾、有惦念，就是那个练虎伏的丰满足实的女生。与她相比，他虽然俊俏，却瘦小了些、孱弱了些。只是体力劳动变成他的主要生活内容以后，他才体会到那种夜叉式大虫式的女子的好处。才劳动了三天，他的手指头就变得粗壮多了，他的一切器官都在变粗变壮。行了，他的文学灵气已经基本散尽，他的俊俏和温柔已经是陈年往事。剩下的惟一吸引他活下去的光点就是那一件事，他还没有做过体验过得到过温暖过满足过一次。米其南是在轰轰烈烈的“文革”当中结的婚。居然有一位乡间中学语文老师追求他，再加上热心的农村干部非给他介绍这个“对象”。女教师比他小六岁，淡眉细眼、小鼻子小嘴，细碎的牙齿使米其南想起黄鼠狼，稀疏的头发使米其南为她的缺少营养而哀伤。她一心热爱文艺，崇拜文艺家，压根儿不在意“右派”乎“左派”乎人民乎阶级敌人乎。而米其南倒是始疑之，继说服之，一再向小六儿（这是米其南给她起的代号）表示他的处境已经很不妙，实不应该再给她带来阴影。所谓不妙与阴影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但是他以为小六儿能够理解，其实后来证明她一点也不理解。教师硬是在他糊涂麻木之际嫁给了他。

　　新婚之夜，宽衣解带，凤凰于飞，身体的各部分叠印重合即将鱼水交融的那一刹那，他失声惨叫，家伙物件奇痛钻心，任何事情都做不成了。

　　小六儿文静得心疼死人。她悄无一语，照旧搂紧了他，与他细声细气地说话，甚至向他背诵普希金的爱情诗《我想起那美妙的一瞬》。小六儿说：“这就挺好，这就挺好……”说得米其南泪如雨下。也许正是这个时候，米其南承认自己确实爱上了她。

　　五天以后，生米才做成熟饭。小六儿哼哼唧唧，反而哭泣了一场。她表示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深入，她不舒服，她害怕，她受不了，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她一面哼哼唧唧一面又背诵林黛玉的《葬花词》。米其南觉得尴尬，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摧花者，觉得热爱文学如果热爱到一面做爱一面文学，那着实令人后背起鸡皮疙瘩……

　　后来他们的生活和谐多了，但是每当交欢以后，小六儿都要谈体会，都要重温一些诗文，都要讲一些“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类的热情话语。而此时多半是米其南似睡非睡之时，刚刚入睡就被小六儿的情话扰醒，米其南感到的是真正的恐怖。

　　真正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米其南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汤锅里拔净了羽毛的公鸡，他的两篇“天鹅之死”式的“上辈子”的“遗作”发表了，无人注意。大家都在一股脑儿写“文革”的伤痕，最多加上对历史上的极左的反思。人们关注的是恢复现实主义传统，与时代与党的中心任务同步。犁原对他的两篇“新作”，评论只有四个字：莫名其妙。最开放最慈祥的文学领导的艺术眼光如此，米其南还有什么不踏实的呢？

　　他更知今是而昨非。这二十年太亏待自己了，一事无成两鬓霜，而且不仅是二十年，从打出生他就没有好好待过自己，他没有为自己奔走过经营过，他没有为自己存储过捡敛过，他没有好好地吃过喝过抱过干过。

　　天可怜见，他太亏了，他正在往回找，虽然已经找不回多少来了。这时有一个政治性的口号，叫做把因“文革”而失去了的时间找回来，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往回找的，他不仅要把因为“文革”、因为“反右”而失去了的最好的年华补回来。他发展到了追求数量的程度。他的初次得手是与一位女编辑，她张口快感闭口高潮，张口弗洛伊德闭口床上功夫，张口《玉女经》闭口《肉蒲团》……

　　女编辑问：“你读过《海明威传》吗？”米其南摇头。女编辑叹道：“你好好看看，你再看看中国，中国已经没有男人了，中国的男人早已经骟过了，自打宋朝，就骟得差不多了。”

　　“你会跳迪斯科吗？”女士突然发问，说着跳起迪斯科来。“关键是提胯，”女士说。她提着胯让米其南欣赏，摆着胯让米其南心荡神迷。终于，他浅浅地一笑，把她搂过来了。

　　第一次得手使米其南内火如焚。他烂嘴角，烂眼边，嘴唇干燥脱皮，脱了皮复原，复了原再干燥，再脱皮。他皮肤搔痒，淋巴肿胀，从早到晚地喝水，他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