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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狐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2月15日08:11 华商晨报

  本书为王蒙最新长篇力作,主人公卢倩姑是一个向往自由、追求爱情而不得的女子,经过大半辈子的改造锤炼,终于成了一个妩媚妖娆的青狐。书中王蒙第一次严肃认真而又调侃犀利地描述了性问题,在评论界引起了强烈震动。

  到了十点半,杨巨艇来了。

  杨巨艇笑嘻嘻的,照样高扬着他的头颅,照样一见青狐就笑容满面春光无限,照样一见面就大谈感想大谈自己的思考。

  “你,吃饭了吗?”青狐悄悄地问道她的语气里有不少埋怨。“我,我,我,怎么说呢?也可以说吃了,也可以说没吃。”杨巨艇解释说。是一拨老外邀请他到宾馆去,他们谈论中国的改革开放与内政外交问题,谈得兴起,从中午一直谈到傍晚。他本来没有计划与他们一起吃饭,由于这拨老外中有一个华人,这个华人非留饭不可,他也正好感到他们交谈的关于马克思列宁主义与毛泽东思想的指导地位问题还没有谈清晰,就与他们共用了晚餐。他说他要看看伯母,她哼着哈着带他去看了母亲,母亲望之而喜,与他亲切地交谈,并且马上督促青狐给客人做饭。青狐终于找到机会发了几句牢骚,她说自己是从五点等到了六点,又从六点等到了七点,而八点,而九点,而十点,而十点半,最后她气急把所有的菜肴全部倒到垃圾桶里去了。母亲严肃地闭了闭眼,然后低下头,示意她不要这样说。

  青狐自觉在杨巨艇到来之后再说这种话极不礼貌极无道理,她一边说一边把牢骚吞咽下去。她嗫嗫嚅嚅,一副自己做了错事的样子。杨巨艇还未对于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但听说饭菜倒进了垃圾桶却显得很兴奋。他立即表示倒入垃圾桶的东西也可以“回收”,他说他在六十年代困难时期不是没有吃过垃圾堆里的东西。他的天真烂漫与艰苦朴素更令青狐心痛和感动。母亲第二次在家里迎接这样一个伟岸男子,而且杨巨艇进了她的卧房,老太太不免有点亢奋。卧床的老娘立即给予具体指导:半包虾片,可以炸出来;半根油条和半张豆腐皮,切切拌上葱花,也是一个下酒的小菜;有芝麻酱,有花椒和香菜,可以做麻酱和花椒酱油面条;在某一个抽屉里还有一小包花生米;纱罩底下还有两根四川香肠。总而言之,好客能为无米炊,母亲一面说一面要跛着拐着单腿下地。母亲的极端善意与热情使本来已经大为扫兴的青狐转而精神振奋。

  这样更好,这样更好———快十二点了,杨巨艇一面吃着各种小菜与芝麻酱面,一面分析说———吃饭并不仅仅是为了补充营养,吃饭是一种人类文明,是一种人类感情的寄托和人类追求的展现。从今天你们给我提供的芝麻酱面还有花椒酱油当中,特别是从你做的拌油条和豆腐皮当中,还有那一根很香很香的香肠当中,我体会到了你们的灵魂的高洁,你们的生活的温馨,你们对于朋友的热情,你们的行云流水般的生活方式。

  杨巨艇的话使青狐糊里糊涂,真亏他想得出那么多重要的词儿,然而青狐愿意看他快乐的表情,愿意听他说基本上是富富有余,但也有些东拉西扯的理论。青狐智商极高,她明明听出了杨巨艇的高论一方面是高大全面,一方面其实有点捉襟见肘,但是她警告自己对巨艇不应该刻薄。对巨艇刻薄就是对自己刻薄,挑剔巨艇还不如挑剔自己。而杨巨艇知道听他说话的不是一般崇拜他的青年读者而是天分极高的青狐,而且与上次来青狐家不同,上次青狐一再与他抬杠,使他颇感狼狈,这次青狐是真爱听他的讲话,青狐一下子完全跟上了他的思想了。于是他说着说着会突然显出一种不好意思的微笑,显出一种歉意,会突然停止他的滔滔不绝。他的突然谦虚使他的表情极其高贵亲切迷人。于是,青狐的脸上有一种极舒服极快乐的反应,他们彼此产生了类似陶醉的情绪。他们说呀说呀说,说得好高兴。他们彻夜长谈,他们又一次充满全新全美全光明的憧憬,他们已经体会到了思想、自由、友谊、爱情、交流、创造、崭露头角和自信自足的快乐,这是极大的享受。

  白有光召集了一系列重要的座谈会议,听取和研究文艺思想状况和反倾向斗争问题,显然,这是他就职后点燃的第一把火。他所在的办公楼有武警把守,增加了严肃气氛,钱文也被邀请列席某一次会议———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一圈圈地谈过来,大家应该能够赞成执行。钱文有点忐忑,又有点兴奋,过去,是领导人开会决定他们的命运,现在,他也有机会参加一点会议决定包括自身在内的人们的命运了。

  在白有光那里开了一天会,钱文回到家里,东菊告诉他一天她接待了五个来访者,五个人都是女性。

  钱文很幸运,他在小小的招待所里作为“六号”的日子过了半年就结束了。他们现在拥有了自己的家,二室一小厅,总共建筑面积是四十七平方米。

  第一个来访者是米其南的妻子,一个小个子,说话做事都极迅速,口齿不甚清晰。她站立的姿势弯弯曲曲,好像一个S。她来到这里对叶东菊哭了一场,说米其南越来越不像话。她拿来了一封与米其南鬼混的女子的信件来找钱文,那信件堪称淫词淫腔。她说米其南向她承认,他二十多年当“右派”太亏了,他现在要的是数量,他的目标是一百零八个。他不想再苦自己了,他也欢迎妻子搞外遇。

  钱文喟然长叹。东菊的样子也是哭笑不得。东菊的表情里似乎有一个潜台词:“这就是作家!这就是刚刚喘过点气儿来的作家。这是怎么回事?”

  而钱文的长叹是说:“我怎么办呢?我有什么办法呢?这哪里是我的事呢?”

  “其实如果米其南和他的妻子都搞性解放,也许未尝不是一种活法。现在是米其南要解放,小六儿要从一而终,这不就难办了吗?”东菊评论说。

  钱文谨慎地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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