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王蒙最新长篇力作，主人公卢倩姑是一个向往自由、追求爱情而不得的女子，经过大半辈子的改造锤炼，终于成了一个妩媚妖娆的青狐。书中王蒙第一次严肃认真而又调侃犀利地描述了性问题，在评论界引起了强烈震动。

　　几个月以后，青狐发表了两篇小说，一篇是《涓涓》，描写一个爱哭的女子。另一篇她描写一个孤独的女子坐船到远地去，她爱上了一个水手。她在喝了一点酒以后叫来了那个水手，他们一起拥抱了，吻了，那是怎样的疯狂和旖旎、酣畅和活泼。她模模糊糊地认定，他们互相得到了，可能是，似乎是得到了。她哭了，她死了，她终于变成了一个毫无廉耻的荡妇，变成了风情万种的神仙，变成了凶狠恶毒的野兽，变成了心细如发的心软如绵的救世观音。然后随着时间逝去，她越来越弄不清她是真的与水手结合了还是一切都仅仅是梦幻，仅仅是幻觉，仅仅是一次病症的发作。

　　她的这篇小说的名字是《如病》。

　　“简直不像话，简直不像话，真的变修了！”看完新到的文学期刊上青狐的小说，紫罗兰怒火中烧，自言自语地骂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白有光缩着头悄悄进了门，他面色灰暗，一脸疲惫。

　　“你在跟谁说话？怎么一个人大呼小叫的？”白有光低声问，含而不露的声音里含着一点嘶哑和悲凉。

　　“你看看现在红里透紫的女作家，写的什么东西呀？女流氓，色情狂，从上身写到下身，字里行间，散出来的是一片臊气，真是叫人呕吐，叫人恶心呀！我说怎么红得这么快呢，哪儿都装不下啦，走到哪儿都是说中青年作家中青年作家，鲁迅也不要了，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精神也不讲了。这是文学吗？这是鸦片！这是放毒！我要问，到底现在还有没有共产党？还有没有社会主义？党有党规，国有国法，人有人格，文有文品，你也不抓一抓，再过几年，革命先烈的血就真的是白流了，悲剧就出现在咱们的神州大地上啦。”白有光长叹一声，坐到了客厅的破沙发上，“我渴了，有现成的茶水吗？”

　　方才说起青狐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紫罗兰这才发现有光的神色不佳，她心痛地赶紧给丈夫端来一杯乌里乌涂的剩茶水，用她特有的关切和疼爱的语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又是败下阵来了？怎么跟脱了毛的小鸡似的？”

　　白有光喝罢了水，闭上眼睛，再摇摇头说：“……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犁原张银波还有那些权威老爷子这些人不服我不听我的，他们老觉得应该由他们担任文坛领导。而上边又是犹犹豫豫，拿捏不定，不敢批评，不敢管理，不敢整顿，整天做保证，什么不整作家啦，什么放宽尺度啦，什么要鼓劲儿要繁荣啦，好像我们有多理亏似的。这还怎么工作？什么叫不整作家，作家杀了人能不偿命？作家欠了债能不还钱？”

　　“其实就是那么几个人，”紫罗兰激动得几乎跳起来，“其实作家们好办，一篇小说写得不好也没有什么不起，捂起来晾起来，不理他也就是了。其实作家都是些不甘寂寞的人，半年不理他们，他们就一定会倒过来……”

　　夫妻俩越谈越热烈，他们确实不仅是夫妻，更是同仇敌忾的战友，在同一个战壕、同一个突击班里，共用着同一台捷克造重型机关枪。他们相信，他们已经被资产阶级的毒蛇毒气包围，情况比日军占领的沦陷区还复杂，比国民党还乡团杀回来了还严峻。

　　略略一回想，白有光对妻子说：“这三十多年，凡是和我做对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我已经斗倒了十几个大块头了！”他略略提了几个名字。

　　紫罗兰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别忘了你那两下子……”“我那两下子还不是靠紫罗兰同志的帮助？”白有光不等妻子说完话先迎上去，他真心实意地表达着自己的谢意。

　　每次交谈以后白有光都佩服妻子一回，瞧人家那个精神，字字见血，声声如歌，目光放闪电，笑容喷炽热……她真敏锐真敢说真敢斗，与她比较白有光自愧弗如。

　　这次谈到的青狐小说的问题也是紫罗兰同志首先发现的。他们两人都已经与青狐有过几次见面的缘分，开始，因为青狐的作品《阿珍》、《山桃》之类大体上属于“伤痕文学”，而且在一些会议上青狐也随声附和过对老白部长的攻击，他们对青狐的印象还是好的。头一年青狐一下子发表了那么多小说，已经让这这两人觉得不对劲，看了她的新作《涓涓》与《如病》，紫罗兰只觉得山河已经变色，意识形态已经换旗，文艺的天下已经丢了。她讲了自己的观点，于是白有光也十分激动。他太忙，没有时间读青狐那些牛鬼蛇神小说，但是夫人一说，他就门儿清了。他含泪说：“中国的革命文艺，发端于上海租界里的鲁迅，完成于延安宝塔下的毛泽东，威风于专做大报告的周扬，想不到竟溃败在我们手上！我们有何面目见党中央，见毛主席（的在天之灵）？”他说到这里，干脆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