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其实不是我的婶婶。
她是我丈夫的表叔的前妻。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前年的春节。新婚的我头一次随先生回到他远在偏僻农村的家。在一大群嘻嘻哈哈的婆姨们中间，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寒冬腊月的，她居然穿了一条呢子
裙。这也是我这一趟旅途中惟一见到的穿裙子的女人。她已经不再年轻，当然也算不上漂亮，但是举止从容，举手投足之间，甚至有一种优雅的风度。她说话不像是农村女人的大嗓门，而是很轻柔的声音，说着县城的那种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语速很慢。她走路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地绕过那些水洼，一只手提起裙角，露出了尖尖的靴子。一路上，她很亲热地同每个人打招呼，问好。乡民们对她也很客气，客气里夹杂着生疏。夹在人群中不被注意的时候，她总是流露出一种落寞的神情。她就像一只摆错地方的花瓶，处处显示着和这个简陋的山村的格格不入。
晚饭是这里的正餐，按乡里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席的。而我和她，作为客人，都被请到了席上。席上坐的都是乡里的尊长和亲戚，他们在用土话热烈地交谈，我一句也听不懂。吃到一半，屋角的阴影里蹇进来一个人。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低垂的脸。这时，气氛突然间奇怪地冻住了。主人忙不迭地站出来招呼来人坐下。我这才发现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乡间的冬夜，寒冷而漫长。收拾完桌子，男人们铺开了牌局。我百无聊赖，于是站起身朝屋后走去。穿过堂屋时，我被一个黑影吓了一跳。透过一间卧室的门，我看见她站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面前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那晚的月色很黯淡，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脸。我猜测她大概在照镜子。她的背影一动不动。她就那么很专注地站在那儿，直到我眼里起了一层雾水。
我后来断断续续听说了她的故事：她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和表叔结了婚，两个人是自由恋爱的。表叔是个很本分的庄稼人，老实，木讷，凡事都听她做主。前几年镇上修省道，两人在道边支了一口锅做盒饭生意。手艺好加上要价公平，生意越做越红火，不多久，就盘下了一家小店面，也攒下了十来万的家当。在这当儿，两人意见发生了分歧：女的要进城去做大生意，男的死活不同意，说要留着钱给孩子读书。后来，女的一气之下离了婚，带着分得的几万块钱一人进了城。店子办不下去了，男人也回了家。再后来，女人在城里做生意被人骗了，蚀了本钱，也回来了，住在邻村的娘家。
村里的尊长们好心地要撮合两人破镜重圆。女的却总是不表态。有人议论说是女人去省城见过大世面了，心野了；也有人出面劝她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好好过日子算了。可这事儿一直到我们走那天都还没有弄出个眉目来。
今年的春节里，我们回老家。她已经不在那儿了。说是去了县城，一家子一块去的。他们的旧房子就空在了那儿，门上是一把大铜锁。
回来的路上，我们特意在县城停留，去了表叔的新家。房子是租的，两室一厅。虽然旧，面积不大，但被女主人收拾得很干净。门口还专门准备了给客人换的拖鞋。她依然装束整齐，带一分收敛了的矜持。表叔不在家，在十字路口摆摩托车生意。她一边和我们说着话，一边在厨房里忙着。看着她穿梭的背影，不觉得忙乱，只觉得灵巧。我望着她偶尔转过来的脸上轻淡的笑容，不知道其中更多的是满足还是妥协的悲哀。
作者：刘汾
（来源：长沙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