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指
吹捧上古文字或民间书法为“古拙”，略有点“时代错误”之嫌，拿今人的感觉，去套在古人身上，以至看不清粗陋
和自然的分别。在童蒙状态中写字，每一笔都需要创造，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一次创造都是成功的。当然，后人援其笔意以救时
弊，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让我们没创造力呢。
有本谈写字(时髦的说话叫“写书法”)的书，为白谦慎教授的《与古为徒与娟娟发屋》。书的标题很怪，需要解释
一下。“与古为徒”是一块篆书的额匾，是民国初吴昌硕书给美国波士顿艺术馆的(现仍悬挂于此)；“娟娟发屋”则是白谦
慎先生2001年6月在重庆见的一爿发屋的招牌。前者是精英之书，后者是“穷乡儿女造像”；前者为古，后者为今。由这
个古怪的标题，我们或可以猜到这书的内容。全书计15章，讨论的话题，不出其副题“关于书法经典问题的思考”这一范围
。
学书的人所奉以为经典者，古来是帖和碑中的佳刻，“穷乡儿女”的碑刻(以及后来发现的敦煌经卷等)被人作经典
学，只是上世纪后期的事。白先生把这风气的源头，推溯于清初的书法家傅山，就可谓“发前人未发之覆”了。我以为这是近
年来艺术史研究中的最重要的结论之一。
傅山他推崇的丑拙书，并不是汉魏或唐人的(当时还多没有出土)，而是他同时代的“民间字”。他见一个不大会写
字的“猛参将”写字，觉得“奇奥不可言”；又见学童的字，虽“都不成书”，却觉得“不可思议”，以为其中有天趣在。而
如今写丑字的书法家奉为经典的，虽是“猛参将”或“学童”一流的字，仅以古代的为限。至于今人的拙丑书，比如“娟娟发
屋”，“此处售水泥”等招牌，是不学的；不仅不学，还觉得这根本不是“字”。而白先生指出古时丑拙的碑刻与经卷等，其
实就是“娟娟发屋”、“此处售水泥”的同调，这准确的提法，确如一柄利刀，砍掉了丑书的美学或道德基础上覆盖的丛莽。
赞成丑书的，想来添土，或培基，将有用力的地方；不赞成这丑书的人，欲加之以炮火的话，也就不至于射偏了。
全书的十五章文字，多是围绕这个问题谈的。读后我感受最深的另一点，是作者入手的角度，如由“娟娟发屋”的招
牌，“切入”丑书家们所奉的经典问题，有示人以法的意义。与入手处的选择并重的，是“进入”问题的方式，颇有戏剧性。
因此他提出的问题，都有趣而醒目，直扑人面。最见这一特点的，是书的第十二章，《王小二的“普通人书法——一个虚构的
故事》。这是个使人哭笑不得的故事，也是这一本论著的故事化总结。它把“民间书法”的理论与实践之无法“圆融”的可笑
处，活灵活现地摆在了我们眼前。
旧时代的书家，多是精通文史的人，对书法史的源与流，往往了然于心。有历史感，写字就有把持，不至卤莽灭裂。
如今写字的人，除几个灵光岿然的耆宿外，文史的素养已大逊于昔贤，学者或批评家，就是必不可少了。而我们读论书法的文
字，觉得学者之病，病在于不知今，评论家之病，病在于不知古。前者僻涩而辽远，后者空疏而无当。于是写字的人，就或茫
然不知所归，只好以胡闹为开风气了。白谦慎先生是中国艺术史专家，多年来又用心于国内的书坛，可谓“术兼古今”。这书
里的文字，或可矫正书学界的僻涩与空疏之弊吧。
我本人是颇不以丑字为然的。学帖自易流于俗，但俗体之“矫”，不是人人都干得。才大如傅山者来“矫”，固可蔚
为巨制，而才小的人，就往往流于荒唐；守帖学的路子，对才大者或为约束，但对中才之人，却是有好处的：虽不能成家，却
自有“典型”。
《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关于书法经典问题的思考》，白谦慎著，湖北美术出版社，200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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