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闳(上海)

　　烟囱、高炉、钻塔、铁轨……这些曾经是画报、宣传画、装饰图案中最常见的事物，农业时代对现代化乌托邦的想象 性的标志，引起过人们多少向往。它们的存在，意味着速度、力量、进步、财富和未来主义风格的美感。而这些正是东北的骄 傲。在这些事物最为密集的东北，仿佛就是领先一步，进入现代主义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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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自20世纪末进入信息时代以来，这一切都改变了。这些大工业时代的伟大象征物，不再意味着进步，也不再 有“力”之美。相反，它们成为一个陈旧的，过去时代的标志，它们意味着停滞、污染、人性异化和生态恶化，是亟待割治的 工业“肿瘤”。

　　老东北老了。

　　他就像一个被命运榨干了血汗的老汉，只能靠回想当年的风华岁月度日，在困顿中感叹着人世的沧桑。他是下午四五 点钟的太阳，昔日的辉煌并不能挽救其就要落山的命运。在国家资本的原始积累已初步完成之后，他在国民经济中曾经具有的 至关重要的地位，已不复存在。这个中国现代重工业的大本营，正面临着资源枯竭，生产方式陈旧，产业架构老化等一系列经 济和社会问题的严重困扰，就好像一个重病缠身的老人，在贫病交加的困境中度日如年。要解决这一切，都是接下来所谓“重 振东北”经济战略所面临的严峻考验。

　　然而，我更感兴趣的是东北地区的文化命运。这个关内人“闯”出来的新天地，在文化上先天不足。“关”的隔离性 ，始终构成了东北文化自身的封闭性和关内文化对东北文化强大的排斥力。这种封闭性的文化状况，在1930年代的东北女 作家萧红的小说《呼兰河传》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尽管东北有发达的现代工业，有众多的超级工业城市，但重工业与日常生活缺乏直接关联，因此，相关的工业文明很 难对日常生活形成有效的影响。它不像南方的工业城市(比如上海和江浙一带)，现代工业文明直接渗透到市民的日常生活当 中，形成现代意义上的市民社会及其生活方式。事实上，在日常生活中，东北人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依然与古老的农业文明保 持着密切的联系。在乡间“二人转”基础之上的赵本山式的喜剧小品，即可以看作是东北人日常生活文化的真实写照。

　　与当年“闯关东”时代完全不同，富庶的黑土地已经造就东北人自满自足的惰性。在东北地区漫长的冬季里，城市和 乡村的男女老少，依靠“二人转”度日，以夸张的戏谑和自嘲自虐的调笑，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当年闯荡天下的满不在乎 的禀性与无聊时代的小机智，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当代东北人的基本性格。从东北人自己标榜的“活雷锋”精神中，我们可以 看到这种矛盾性格的基本症状。大大咧咧的自满自夸，与小恩小惠的利益诉求，其背后农民式的心理在现代商业文化背景下的 小小焦虑，亦隐约可见。而这种心理的恶性发展，则是在赵本山的表演中所塑造的这样一种形象：掩盖在农民式的淳朴、豁达 、义气的面具下，还有一个精明和狡黠真面目。

　　这一文化性格，也影响到东北人在现代经济条件下的商业行为。赵本山表演的“大忽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东 北商业文化的缩影。如果说东北人在中国经济文化总的格局中处于弱势的话，那他们在1990年代初期，刚刚步入自由经济 道路的近邻——俄罗斯人——来说，却有着特别的优势。但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东北人在俄罗斯的商业行为，更多地出于“ 捞一票走人”的心理。久而久之，严重损害了中国商人在俄罗斯地区的商业信誉。等到俄罗斯人商业意识觉醒过来之后，东北 人的生意也就越来越难做了。而从地理位置上看，往东是朝鲜，往西是蒙古，都没有多少生意好做。由此看来，在激烈的现代 商业竞争格局下，东北人要振兴地区商业文化，还得从学习建立现代商业意识开始，尤其是要从学习以契约和诚信为基础的商 业文明机制开始。

　　在我看来，东北人的文化性格的缺陷，将成为东北在新世纪崛起的沉重负担。这一负担，甚至比资源负担和经济负担 来得还要沉重。这个老工业基地要在后工业时代重新振兴，还得从建立现代城市的市民社会和文化意识做起。而这些对于东北 人来说，仍是难度甚高的练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