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琴键上狂欢

　　许晨馨终于叩开那扇矜持的门，让庸常有限的生活旅程，在这黑白琴键上璀璨地延伸。

　　采访/本刊记者 陈敏

　　此刻，请与许晨馨共享

　　2004年5月16日，第三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决赛在北京中山音乐堂举行。

　　白色礼服打扮的许晨馨，恍若停在三角钢琴前的一只白蝴蝶，轻盈自得。从5月6日初赛，经过复赛杀入决赛，她一 直脚步轻盈。琴盖掀起，就是整个世界，忘掉所谓比赛，只享受这一段纯粹的音乐旅程。

　　决赛曲目是拉赫玛尼诺夫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约40分钟的音乐结构，都刻在许晨馨脑海里。许晨馨时而 悠然从容，双手交替温柔抚下，仿佛春风在树梢、水面滑行；时而激情亢奋，指尖刚触到琴键马上弹回，短促明快的音符火般 燃烧，饱满有力......她细长的手指上下翻飞，行云流水般切换音符，像高明的舵手，带领听众在海洋、在风暴里安然 穿行。

　　坐在礼堂后排的中年男人许祖怀，风尘仆仆，才从外地出差赶回。刚下台的俄罗斯选手发挥不太好。许晨馨一走上舞 台，他就替她紧张。还是女儿出息，大方行礼，镇定得很。

　　前两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中国钢琴家已经让世界刮目相看：秦川、李云迪都进入三甲。本届大赛更加隆重，评审委 员会的11位音乐家享有盛誉，如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钢琴组的评委主席佛拉基米尔·克莱涅夫，第十四届肖邦国际钢琴 比赛主席安德列·雅辛斯基，中国的周广仁教授、但昭义教授等等。各国选手成绩骄人，俄罗斯的马依科夫·马克曾获200 1年博洛尼亚国际钢琴比赛第一名，加拿大的迈·杰斯狄娜曾是德国第一届国际肖邦钢琴比赛的冠军......即使拿过朱 丽亚音乐学校钢琴协奏曲比赛大奖，女儿能不紧张吗？

　　不，台上的许晨馨只是陶醉在黑白琴键里，激情洋溢。父亲在角落，心事重重地微笑。

　　5月17日的颁奖音乐晚会，23岁的许晨馨成为当之无愧的主角，一举夺冠，并获得中国作品优秀演奏奖与两万美 元奖金。昨日一曲弹罢，听众掌声如雷，父亲眼里光芒闪动，许晨馨已经感觉幸福排山倒海，今天的奖杯权当额外奖赏，她只 让笑容沉静地绽放。

　　我的卡内基音乐大厅

　　14岁的许晨馨跟着母亲下了飞机，看看美国纽约的蓝天，身边金发碧眼的行人，她大大吸一口新鲜空气，快乐地想 ：终于可以摆脱父亲的监督，享受自由生活了！

　　那少女几乎忘了，自己就是为了著名的朱丽亚音乐学院的钢琴课来到纽约的。

　　钢琴，一直占据许晨馨生活词典的头条。3岁起，她就被父亲督促着学钢琴，非常郁闷。别的小孩在花园里游戏追逐 ，许晨馨却得守着那架冰冷的立式钢琴，站在小板凳上弹啊弹，多来米多来米，跟生活一样单调。渐渐适应孤独，周末又跟着 父亲转几路公交车，辗转学琴。小小的人儿，走远了脚疼，被父亲背着，还在用小拳头捶他。

　　哭过闹过，童年的她，在旧相片里，总是睁着一双忧郁的眼睛。

　　11岁，许晨馨进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跟从吴元老师学琴。内心仍有抵触，虽然她的技术日益娴熟，接受近现代钢 琴作品的速度也比旁人快，那不过是好强本性使然。

　　出国很偶然。许家的老邻居去了美国定居，回国探亲时，说是认识朱丽亚音乐学院的一位教授，就带走了许晨馨的一 张钢琴弹奏录音带。不久，那位教授的邀请函穿洋而来，希望许晨馨赴美面试，那可是全美最好的音乐学校！一家人都欢天喜 地。

　　就这样，许晨馨被命运之手推到了陌生的国度。顺利通过面试后，许晨馨在一家普高继续学业，同时在朱丽亚音乐学 院读预科，周六全天学琴。

　　压力接踵而至。

　　许晨馨的父亲回忆说：“我也曾去美国待了三年，生活挺难。地下室倒便宜，但女儿的生活够紧张了，不想她回家之 后仍然感到窒息。一狠心还是租了二室一厅，什么活儿都干，我在餐馆打工，送外卖，她母亲就当管家……尽力而为，为女儿 营造好的环境。”

　　许晨馨的母亲吴华，放弃了国内优越的外贸工作，一直在美国陪伴女儿，九年了。

　　九年前，全新生活刮着太过强劲的风，语言沟通，文化差异，音乐学院强者如林，都让习惯拔尖儿的许晨馨找不着北 ，喘不过气。还有父母，含着满眼期待，那目光就像温情的鞭子。

　　晚上许晨馨躺在租来的房子里，想着她曾经拥有的钢琴。第一架是立式钢琴，当时爷爷健在，嘴一撇：“艺术家多半 都是潦倒的！”父亲偷偷找她奶奶借了800元，才凑够钱；十年后她拥有第一架专业的三角钢琴，名牌卡瓦依，8万多元， 父亲为此几乎掏空积蓄。

　　但只有来到美国，一直沉睡在心里的某种东西，才被钢琴真正唤醒。许晨馨渐渐发现，每一支曲子，每位大师的演绎 都不相同，舒缓或者活泼的，疯狂或者阴郁的，流淌着个性的才华；钢琴演奏的不是简单的线条音符，而是左冲右突的情感， 浑厚宽广的灵魂，攀着旋律在高空放肆表演。

　　我也可以吗？在钢琴里释放自己，发挥自己，升华自己？不仅是一种技巧的迎合，而是贴近钢琴的灵魂。在异国与母 亲相依为命的日子里，许晨馨真正爱上了钢琴，如同同一屋檐下迟迟发生的爱情，倍感珍惜。她开始享受弹琴的过程，让心的 褶皱被琴声缓缓舒展。

　　不管你是黑人白人还是黄种人，优秀才能赢得尊重。而在此前，许晨馨必须锻炼心性，坚忍刻苦地生活。2000年 ，许晨馨如愿考入朱丽亚音乐学院钢琴系，开始崭露头角，曾在美国克罗拉多州钢琴协奏曲比赛、美国得克萨斯州青年音乐家 比赛中获奖。2002年，她技压群芳，在朱丽亚音乐学院钢琴协奏曲比赛中夺冠，而且获得在卡内基大厅演奏的机会，与一 位非常著名的英国指挥合作演出！

　　卡内基大厅是世界两大顶级艺术殿堂之一，极好的音响效果让人震撼，音乐巨匠

　　都以能在此演出为荣，中国的郎朗、李云迪等一流钢琴家曾有此殊荣……那个月，许晨馨仿佛生活在梦里，幸福地恍 惚着。一个月后的正式演出，许晨馨身着一件艳红礼服登台。她的指导老师耶和威德·卡普林斯基教授事后说：“弹琴的你真 像一团火，整个人都在燃烧！”

　　钢琴，就能让自己熊熊燃烧。

　　巴赫的启示

　　幸运女神亲吻过的许晨馨更加信心十足，觉得未来光亮无比。

　　2003年，许晨馨准备参加美国某地区的钢琴比赛。申请报名，再挑盘钢琴弹奏录音带寄过去，回到家后，她从容 地计划半年的比赛练习，何时练哪一支曲子，进入第二阶段，何时冲刺，渐渐了然于胸。

　　当许晨馨轻巧地拆开大赛的回函，心仿佛被子弹击中。她居然连比赛第一轮都没有通过。大赛评委会只听了录音带， 就将她轻易否决！

　　生活全局打乱。许晨馨只觉呼吸沉重，情绪跌翻到谷底，遍体鳞伤。她窝在卡普林斯基教授的琴房，不停地质问自己 ，质问命运，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多委屈，为什么连个机会都不给我？整整20年，每天练琴五个小时，有时甚至长达七个小时，指尖弹出血花，肌腱 出了问题，差点儿变成"网球肘"......父亲曾心疼地说，弹钢琴也是体力劳动，女儿就像搬运工。的确，一个钢琴家 弹一场音乐会，所花费的力气能举起一辆大卡车！这些，我都心甘情愿地承受，但是，他们居然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

　　那么——我真的适合弹钢琴吗？耗费的金钱、时间和精力，用在别处，早就能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像别的女孩轻 松生活……

　　哭累了，许晨馨哽咽着对老师说：“我不想弹了，真的……”

　　一夜无眠，次日清晨，许晨馨头晕脑涨地打开电脑，看见卡普林斯基教授写来的邮件，言之凿凿地告诉她，她和另一 位麦克唐纳教授是怎样相信许晨馨，相信学生的音乐才华不会埋没，相信学生的追求终有所成……

　　不知不觉，泪水爬了一脸。新鲜的阳光透过窗帘，透过她的悲伤和感动，催生更茁壮的希望。是的，不能辜负自己和 爱她的人，钢琴之路绝不会半途而废！

　　其实，只要想到放弃钢琴，许晨馨的心就揪着疼。钢琴已经成为她生命无法割舍的一部分。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弹钢琴 ，难道仅仅为了外界的认可？

　　她一直敬仰的德国作曲家巴赫也跳入了自己脑海。巴赫出生于一个祖祖辈辈以音乐为职业的平民家庭，年幼父母双亡 ，他与哥哥相依为命。担心巴赫重复窘困生活，哥哥禁止他翻看乐谱资料。巴赫就趁哥哥熟睡之际，爬到屋顶，在月光下悄悄 地把曲谱抄下来；为了练琴，巴赫常常彻夜不眠，为了聆听名家的演奏，他常常步行数十里……一生穷困潦倒，默然死去，但 他留下了丰富优美的音乐创作，所有作品都充满生机和向往。

　　她不是深深地被巴赫的作品打动过吗？也许，能体会音乐本身的美妙幽深，就是对作曲家和演奏者的一种奖赏。

　　苏童曾经说，没人不喜欢名声，我也喜欢，但这是外界给你的。掌声稀落的时候，不能像唱卡拉OK那样，对大家说 ，来一点掌声吧。你只有清清嗓子，继续唱，惟一重要的，有些人骨子里要的仅仅是名声，而并不享受过程......

　　这个道理，异乡的许晨馨在那个似乎应该继续悲伤的清晨，忽然懂得。做一个热爱钢琴的钢琴家，而不是钢琴工匠。 从此生活，真的光亮。

　　让生命刹那狂欢

　　“技术、想像、激情和韧性都是艺术家必须具备的，这些就不必谈了。我们都在攀爬金字塔，你知道。”

　　在美国最好的音乐学院就读，竞争残酷。有的学生举办过个人音乐会，有的在国际国内大赛拿奖，更多的是逐渐黯淡 成为背景。许晨馨最好的朋友学到中途放弃钢琴，考到斯坦福大学转学电脑；男友也曾是同校音乐系的贝斯手，现在却从事金 融行业。

　　总有人在竞争中落败，许晨馨也失败过，痛哭过，但最终咬咬牙，还是翻开了琴盖。

　　18岁必须独立，许晨馨一进大学就对自己全权负责。第一年学费2.6万美元，她去银行申请了助学贷款，待毕业 再偿还。房租、生活费也靠自己，除了在学校医务室兼职文秘，每个周末，许晨馨都会搭上一个半小时的车，换乘地铁、公交 车，去做音乐家教，或者当钢琴伴奏。风雨无阻，这很自然。

　　“既然学了一技之长，就要学以致用。”她微笑着。

　　拿了大奖，许晨馨也很冷静：“基本上，我们还是通过比赛的手段得到外界的认可，得到更多演出机会。但是钢琴不 是数学，只有一种答案。它有太多层面，而且每个人的信仰不一样，理解和表现手段也不一样……我不在乎结果，努力把握每 次机会就好。”

　　的确，许晨馨更陶醉于钢琴表演本身，陶醉于感染听众与之共鸣的快乐。成功的定义并不固定。今年，许晨馨刚考上 朱丽亚音乐学院的硕士研究生。一步一个脚印，她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想要什么呢？

　　还是回到钢琴本身。譬如舒曼的钢琴套曲《狂欢节》——时年25岁的天才通过《狂欢节》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情感的 丰富、美妙和力量，也让许晨馨的眼睛重新燃起火花。

　　《狂欢节》的曲子许晨馨已经听过很多次，按下PLAY键，不同的演奏版本会带她去不同的狂欢节。那21首小曲 的标题就引人遐想，描绘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情景："皮埃罗、高贵的圆舞曲、妖艳女子、回答、跳舞的字母、倾诉、大卫同 盟进攻凡夫俗子的进行曲......"乐曲如同一幕耐人寻味的舞台剧，而高超的演奏者就是导演，引导听众一一欣赏。

　　什么是“狂欢节”？水花四溅，鲜花怒放，你尽情跳舞歌唱，他享受落日小径……应有尽有，而钢琴家就能通过耳朵 的音符，让你的眼睛看见旋转的裙裾，鼻子嗅到美酒的芬芳。激昂的高调，舒缓的慢板，相互交错。不能完全天马行空地诠释 ，必须对哲学史、音乐史和人性史等有所心得，并了解背景资料，才能挖掘音乐更丰富立体的层面。

　　每个大师弹奏《狂欢节》都不太一样，这种差异让许晨馨饶有兴致。

　　“钢琴曲就有如此大的空间让你发挥。节奏多变，几分钟你就要转换一种情绪，进入另一个角色……想想，真是太棒 了，演奏时，我真的看到过狂欢的人儿和景致！”

　　那双黑亮的眼睛，飞快地闪过喜悦的情绪。

　　有什么理由拒绝生命在刹那狂欢？将20年默然的孤独与苦痛，弹尽消散！钢琴起初隐藏着自己的灵魂吧，而许晨馨 终于叩开矜持的门，让庸常有限的生活旅程，在这黑白琴键上璀璨地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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