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斌（哈尔滨市经济研究所所长）：我们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您是我们同龄人中做企业的佼佼者，我觉得您总是做着让别人吃惊的选择，总是在创造挑战自我的机会。1998年您集中资源转入直线电机这一世界级高技术行业，哈尔滨很多人以“将会引发新一轮的产业革命”来评价您。但此后五年，您相对淡出了媒体的视野，直到最近您与美国保德公司的合资消息披露后，我才觉得您的事业真正出现了曙光，泰富走出了唐·吉诃德阴影，加入了跨国公司供应链，融入了世界主流经济。您的经历对哈尔滨企业家们是很有启示的，咱们先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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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如何进入直线电机领域开始说起吧。

　　杨天夫：产业选择是每个企业家首先要做出的抉择。我1993年从深圳回来，也在上海做过一段时间，我在南方前前后后做了9年，回来以后将近10年搞了4个实业，这里涉及到服务行业、生产行业、高新技术产业，我的产业选择一直跟着中国的经济浪潮走，看到赚钱的机会就进。中国在变，我的产业也在变，比如我掘到第一桶金的皮革制造业，由于污染重，南方限制发展，我就退出了。但资金积累到一定规模后，货币就成了一个符号，人考虑问题的角度就变化了，比如开始考虑人生到底要做点什么？实现什么样的价值？企业家的价值当然要在产业中实现，从1996年起，我开始思考从劳动密集型低附加值产品向技术密集型高附加值产业转移，在推动民族工业产业升级方面有所作为。

　　1996年开始我一年平均要走3个城市，出国一次，去寻找高科技项目。我曾经到美国圣地亚哥找搞生物工程的同学，接触过大豆蛋白、生物芯片，后来都不成功，原因一是在技术上我们没法控制，它只是一个点而不是一个面；再一个与哈尔滨产业背景不相符，比如说生物工程在哈尔滨做会非常难，哈尔滨有的区搞科技生物园，我不大赞成，搞出来也是四不像，因为我们不具备那种氛围和条件。美国生物谷圣地亚哥，它的创业基金非常雄厚，每个人每年有上百万元的创业基金，主要搞生物药品———搞农业生物科技还有一定可能性，因为龙江有农业优势。

　　与世界直线电机业同时起步。行业选择与哈尔滨的产业背景相契合、与杨天夫电机之家的家庭背景相契合

　　杨天夫：1998年，偶然一个机会我到北京去谈大豆蛋白项目的时候，听到科技部一个朋友给我讲到了浙江大学有一位叶云岳老师———我们现在的总工程师———他有个直线电机技术，在这个领域里他是中国第一号人物。我是当天晚上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早上我坐飞机去了浙江大学。到了浙江大学这位老师不理睬我，因为浙江温州有几个个体户，用过他的技术都半途而废了，他认为我们这些“个体户”素质不够，搞不了这样一个产业。我第一次去只见到了浙大的电子工程学院院长，他简单介绍了几句以后就打发我走，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点基础材料”，拿到材料后我回到哈尔滨，请教市科技局领导和专家，问他们这技术是不是好东西，他们看了以后说“非常好，咱们国家想都不敢想啊”。

　　杨天夫：于是我第二次来到杭州，叶老师晚上9点半钟到了我的酒店，我们聊到第二天早上5点多，我们越谈越投机！叶老师说他正在搞一个课题，需要一笔资金，我当着他的面打电话，让家里立即汇款给叶老师。他问这笔钱怎么处理，我说你搞成了这个项目咱俩一起做，搞不成这钱送给你。叶老师用了这笔钱以后，我又给了他一笔钱，连收据都没要！从此他开始信任我，我可以随时去杭州见他了。我请他到哈尔滨来讲了一次课，他来讲课时我把市计委、经贸委、科技局、银行的有关人员全请来了，请他们来帮我判断这件事情，叶老师讲了7个小时，等叶老师讲完以后，所有与会人员非常坚决地对我说一定要搞这个！这个东西一是符合哈尔滨产业结构；二是市场预期无限。我从此义无反顾地决定与叶老师合作，进入直线电机行业。

　　我弟弟当时已是正厅级干部，为了泰富，14年的仕途积累不要了。第一台直线电机转动起来后，我们当时就哭了……

　　张玉斌：世界直线电机的生产也是从上世纪90年代起步的，您的行业选择直接进入了高端产品，这样您完成了企业战略管理中的“行业决定问题”。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调度资源形成竞争条件”。我想知道您的财务资源、人力资源等安排是如何进行的？

　　杨天夫：工业投资压力是非常大的。当年5月份我们就正式注册了哈尔滨泰富实业有限公司，成立公司时浙大一次性将叶老师发明的3项专利转给我，用500万元注册了这家公司，公司后来经过三次增资，现在注册资本金已达到5000万元———马上要增资到7000万元。我们是哈尔滨第一个由中国最大的深圳创新风险投资公司投资的企业，它投资的条件非常苛刻，对我十年的历史查得都非常清楚。

　　张玉斌：什么是直线电机？泰富是什么时候造出第一部直线电机的？我们本地的配套条件怎么样？

　　杨天夫：直线电机是一种通过将封闭式磁场展开为开放式磁场，将电能直接转化为直线运动的机械能，而不需要任何中间转换机构的传动装置。是20世纪下半叶电工领域出现的具有新原理、新理论的新技术。由于采用直线电机驱动的传动装置不需要任何转换装置而直接产生推力，因而具有结构简单、传递效率高、无机械磨损、直线速度不受限制、运行可靠等优点。在现代及未来的自动化、智能化产品领域受到重视，并得到广泛应用。

　　我们建了中试基地，这里所有的测试设备都是我们自己生产的。我们用半年的时间，生产出了第一台直线电机。当时我们搞直线电机，我们发现我们这个技术已经非常高级了，非常前沿了，但当时有个大问题就是直线电机到底有什么用，也就是市场问题，我们成立公司时就有客户需求———中国邮政总局的邮政物流设备。我们白天黑夜地在车间里研究，当时这台物流设备不知怎么搞的，一切都利索了，它就是不转动，我们反复琢磨，请人诊断，把我急得都快支持不住了。等它转动起来以后，我们当时就哭了……

　　每台直线电机是由一百多种零件组成的。我们生产上实行“两头在外”———虚拟制造，我们与肇东的电机厂、风华厂、阿继合作，我们尽可能地利用本地资源，但本地资源配套资源有限。另外，现在产品是“模块化”时代，直线电机只是模块化产品中的一个核心动力部件，还需要其他产品配套形成模块。因此，在过去几年，我们企业没有出现爆发性成长过程。我们的技术工人也不足，现在我们用的主要是一些国有企业的下岗职工，技术都是不错的，但我们企业正在扩张，已经感到技术工人、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的来源严重不足。

　　战略思维的跃升：从原创生产到OEM。在洛杉矶保德的直线电机生产车间，我惊呆了，后背直冒凉气，此后三年我的思路彻底变了

　　张玉斌：您是以原创方式起步的，您的起步时间与国外基本上不相上下，为什么后来您放弃了原创之路，走上了国内与跨国公司合作中普遍使用的OEM方式？您的观念是怎么转变的？

　　杨天夫：当时只知道在德国直线电机应用已经非常广泛了，我问叶老师，我们如何知道在国外直线电机水平有多高？他去过日本，日本直线电机发展也很迅速。后来他说有个学生在美国保德公司，我办的是采购护照，以采购名义去的，叶老师学生把我领进了生产车间。我去的地方在洛杉矶以南。当时是38℃，热得不行了，可我进车间后脊梁冒凉风，我见到了我从来没见到的东西，不仅是他们的电机我没见过、他们的生产设备我没见过，就连他们的管理方式、他们的自动化程度我都没见过！我觉得我和他们之间就是天和地，我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高科技，什么是高科技的企业！按照当时我看到的情形，我回来就得停产，我和他们不是有没有可比性，就是连他们的概念都没有、都没见过，我还是中国搞直线电机第一人呢！从那一刻起我就改变思路了，我在哈尔滨用自有技术搞泰富公司、迅速“做大做强”企业的概念完全变了。回来后，我把泰富科技公司的企业名称改了，拿掉“科技”两个字———因为用科技支撑是做企业最基本的。此后三年，我努力做了另外一个企业，叫“平台企业”。

　　我下定了一定要与保德合作的决心。我一年去两次美国，以买直线电机名义去和保德谈，一连谈了四年，一个人也不认识，硬是谈下来的。2001年叶老师的学生给我引荐给公司技术总管开始，后来一直到销售总管，一直到公司总部，一直到CEO，我是第一个进入保德CEO办公室的亚洲人。开始他们问我想得到什么？我说我们中国人现在不穷，不用你投资，我要的是你的技术！他们又问我，你能给我什么？我说我能给你13亿人的直线电机市场，我在中国的直线电机市场占有率百分之百！最初他们只是眨巴着眼睛不说话。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来自保德总部的传真，说邀请杨天夫先生及其四人以内的随行人员到阿肯色的保德总部来，在美国的所有费用由保德支付。我的努力再次感动了上苍！我和几位政府官员去了美国，每一站我们都受到了贵宾般的接待，我们的几位官员也自豪极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派上海的律师行对我个人和泰富的情况进行了全面了解，美国人做事是很谨慎的。另一原因是保德的下游企业惠普公司到中国来了，为了降低配套成本，保德必须到中国来。但保德到中国来为什么一定到哈尔滨呢？我想完全是我们抓住了世界产业结构调整的历史机遇，提前搭好了平台，所以说机遇总是垂青那些有准备的企业。我想，如果哈尔滨的企业家更多地将精力投向为跨国公司转移搭建平台，那么哈尔滨经济发展就能更快一些。

　　哈尔滨需要更多的平台型企业

　　张玉斌：您最初做直线电机的时候人们说是一场革命，因为我们不知道国外的技术到底怎么样，是不是等你真正走到人家车间以后，发现我们很多所谓的创新意义并不很大？

　　杨天夫：我们的技术对于世界工业来说是场革命，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们怎么来驾驭这个技术？我原来走的路是中国人做工业走的路，一种惯性的，几十年的。我到美国后知道了，要站在某一个高度，自己先谦虚起来，自己要给自己定位。企业的定向和发展要站在全球化的角度上，操作起来也不复杂。现在中国将是世界加工厂，将是世界制造业中心，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是一个机会。国家支持东北老工业基地改造，哈尔滨的产业结构又符合我们这些理念，那么你怎么把他们接来，你请不来，你得把他们接来，你得有平台啊！

　　所以我向国家报项目时整个理念全发生变化了，有人说泰富是哈尔滨工厂里边最具现代化理念、最具国际规范的，工厂的厂房全部由美国人设计、监理、指导建设。我的所有输变电系统、消防系统、电力系统全是按照国际规范招标的，我的5万多平方米厂区里管网井盖就有81个，我敢说是全哈尔滨密度最高的。美国人来了，他到了我们厂看了我们厂房、图纸以后说没有问题。美国人很简单，就是规范、标准。当时我的厂房是给自己造的，他说这是他在国内见到的在民营企业里边“最不骗自己的企业”。他说你不骗自己就不会骗我，我们可以合作。

　　我们引入保德公司，也引入了我们以前没有接触到的理念。感觉到哈尔滨和南方的差距在建立企业的初期就开始了，我们没有把自己定位在国际范畴之内，还是按照老的工业标准来设计自己的企业。我们泰富公司一是引进了美国的理念；二是引进了世界生产技术。我们买的设备都是日本的，比日本工厂现在使用的设备还先进，现在公司完全按国际规范来运作。

　　在今年哈洽会研讨会上我提出我们要做平台，我希望大家能理解我的意思，我们花这么多钱把外国的专家、学者、投资者请来，为什么吃完饭就走啊？因为我们的企业理念不能和外商对接。我们要和国际接轨，要将企业的理念和外商对接。其实，跨国公司到中国来就是两件事：降低成本，占有市场。

　　国内一流的标准厂房与“小而全”的供热系统之间的强烈反差，凸现哈尔滨营商成本亟待降低

　　张玉斌：您的“平台厂房”的确是最先进的，建筑成本高过普通厂房50%。但我发现您的供暖系统是独立的，为什么不接集中供热呢？

　　杨天夫：我说过，跨国公司是讲运营成本的，如果我告诉他哈尔滨开发区集中供热的价格，他一算就会吓跑的。所以我不敢告诉他，我不得不自己建了一套供热系统。按现在的供热价格，如果采用集中供热我一年的取暖费就要360万元，我自己的系统只要这个成本的三分之一，这些成本只相当于保德在美国夏天的制冷成本，美国人就可以接受了。所以我想政府不仅应在优惠政策上下功夫，更要在这些具体成本上下功夫，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留住投资者。（访谈记录：刘燕）

　　采访手记

　　哈尔滨是一个技术“原创”多产的地区，经常听到某某企业进入了“革命性”产业，人们于是热血沸腾，哈尔滨人骨子里的“自豪”情结被点燃了。但时光流转，很多“革命性”企业都成了唐·吉诃德式的故事。人们无奈地寻找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比如企业家自身的问题多多，比如政府的“发展环境不够宽松”、“政府的投入不够集中”等等，很多人对此也深信不疑。所以当这种故事再度出现时，我们会激情复燃。泰富实业闯入哈尔滨人视野时，就是以这样的“革命性”故事开始的，访谈杨天夫，再度把我们拉回到哈尔滨高技术产业发展是以“原创”为主，还是以“平台”为主的思辨中。

　　新闻背景

　　杨天夫，1961年生人，孩提时代绰号“参谋长”，天资聪颖。为回避“上山下乡”，13岁进体校当运动员，学航空模型。1983年大学毕业后，不顾亲友的劝阻，领潮流之先，孤身赴深圳闯天下。先是在一家民营贸易公司打工，旋即“跳槽”至港资企业顺发皮业。他曾历尽艰辛，到中国最为穷苦、最为边远的地方组织皮货，赢得公司老总的倚重，获赠股份，随后事业进一步上升，从一个采购员做到股东、做到大股东、做到拥有几千万资产、最后盘下整个工厂，总共用了7年的时间。此后，他先后建立了制革、建材、电子元件等四间工厂，投资地域从深圳扩张到珠三角其他城市，1992年初参股上海房地产。

　　1994年回家乡投资，成立木业公司，生产松木建筑模板，拿下哈尔滨60%建筑模板市场。也曾涉足服务业。1996年调整企业发展定位，研究进军高技术产业，1998年进入直线电机领域，2000年组建了哈尔滨泰富实业有限公司，后获深圳创新科技投资发展公司的风险投资和国债的支持。2004年5月，与世界最大的电机公司———美国保德电机公司合资成功，成为保德公司亚洲的第一家生产基地，现已完成在美国上市的前期准备工作。

　　点评

　　杨天夫天生具备企业家的种种素质：吃苦耐劳、不受羁绊、敏感、有灵气、准确地捕捉商机……，最为可贵的是他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的精神。他是与中国市场经济同步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企业家，回放他的故事你可以清晰地发现20年来中国经济的基本轨迹：从空间上看，他从珠三角扩展到长三角，再转战到东北老工业基地；从产业上看，他开掘了中国轻工业化的金矿后，又登上了重工业化的列车；从公司治理结构上看，他从个体户、家族企业、股份制到即将上市成为公众公司；从技术和市场上看，在洞悉了全球化的态势后，他毅然摒弃了封闭性的生产营销和原创情结，加入了国际大循环……

　　有一天我们会认清，真正使杨天夫脱胎换骨的事件是他加入了保德的跨国公司供应链。这是一个国际化的时代，跨国公司对世界经济的主导作用越来越强，中国企业要融入世界主流经济，必须走从OEM到ODM最后实现OBM的梦想，成为供应链上的核心企业，必须在外包、大规模定制、模块化生产上寻找自身的定位，否则，大都会成为被排斥在主流经济之外的“孤魂野鬼”。

　　时势造英雄。杨天夫接到保德总部邀请他到阿肯色州洽谈合作的传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一方面是他个人的孜孜以求“感动了上苍”，更是在中国迈向世界，工厂、跨国公司生产基地向中国大规模转移的大背景下，在东北振兴成为国策后，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但机遇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这是永恒的定理。

　　东北振兴需要英雄而且将会产生一大批英雄，哈尔滨的百年复兴将开创一个激动人心的光荣与梦想年代。我们祝愿哈尔滨产生更多的杨天夫式的企业家，祝愿杨天夫在国际化的浪潮中，踏浪而行。祝愿哈尔滨经济的新时代进程真正在杨天夫们的推动下展开。本版点评：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