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焦大？

　　我有一位朋友，正儿八经的老北京，满族子弟，八旗遗少。平常自个在家的时候从来不会进厨房做饭，据说连开水都 懒得烧，多少年都是靠喝可乐过来的。可就是这么一位，看人看事从骨子里都流露出那么一种焦大的心态来。几个朋友一起下 馆子，别人神吹，我埋头大快朵颐，他就举起了筷子，指着我一脸的不屑：“瞧瞧！跟上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多 么动物凶猛 ！”我于是惭愧起来，是啊，大家都是读书人，吃相斯文一点好。我便细嚼慢咽起来，眼睛漫不经心地盯着盘子，筷子轻挑细 夹，我想这下总该像个知识分子了吧。不想他又说话了：“哟，瞧你那假文假醋劲，好像用两颗门牙吃饭就能吃出个贾宝玉来 ！”大家都哄笑起来，我脸胀得通红，他又在说什么人还是要本相一点好，林黛玉小姐也是要蹲马桶拉屎撒尿的。我被这厮将 得左右为难，急了，一盘梅菜扣肉端上来，干脆一筷子穿了俩，他见了，就说张末你他妈真乡土啊，我不说话，一筷子又狠狠 地穿了俩，如此一来，他反倒善良地笑了，赶紧也埋头猛吃。

　　北京人身上多多少少有一种妄自尊大的轻狂，莫名的优越感往往使得他们那种孤芳自赏的心理变态得可怕。大学里， 北京的学生总是走在一起而绝少与外省学生往来，虽然他们的父辈可能也是移民进京的，何以到了他们这一代人就突然牛逼起 来了。我想大概是因为皇城根旁，天子脚下，即便是一块破砖烂瓦，也沾着一点高贵气质，更何况人呢？

　　不过，外省人能在北京站住脚，不是人精也是人渣，他们注定了要和北京土著们展开一轮又一轮关于城市生存命题的 争夺战，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这种战争永无休止。只不过有意思的是，当外地人在北京站住了脚并在这里生儿育女，他们的后 代一旦成长起来，也会面对新的外地人宣布自己“北京人”的身份，于是焦大就将永远在我们之间出没。

　　我自身也不能例外。我们利用西装领带成功地将自己改造成一个北京人，嘴里嚷嚷着文明就是人的现代化一类的句子 ，衣冠楚楚地行走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看见地铁口的小乞丐向我们洁净的衣服伸过来一只孱弱的手，会像看见了一条小 蛇似的，慌乱地跳起来落荒而逃；我们看见车站旁挤着一群一群的外地民工，神经立刻会绷紧起来，用充满怀疑的目光在他们 身上扫描；我们看见外地的小商贩蹬着三轮车，在太阳下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我们会顿时觉得自己终于“发达”了，而 全然忘记刚才在办公室里还像个碎催似的跟在头儿后面屁颠屁颠……甚至当我春节期间没钱买飞机票、卧铺票回家过年，挤在 几乎全是外地民工的硬座车厢里，与那些大口大口随地吐痰，没完没了抽劣质香烟的乡亲们近身而处时，早已狼狈不堪，却还 在死要面子装作是北京人，听着熟悉的家乡话，从自己嘴里蹦出的却是大舌头的普通话，多么纯粹的二鬼子心态啊！

　　多少外地人和我一样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多少外地人正和我一样以“文明的北京人”自居？姿态一摆高，人就胡说八 道，难怪我一回头，就看见了“北京人”皮毛下的那个庸俗的“小”……

　　文/张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