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衡著名文化学者，现居伦敦
英国歌手艾尔顿·约翰(EltonJohn)，矮矮墩墩，戴一副黑框眼镜，长得活脱是个保险公司推销员。此人
在戴安娜王妃葬礼上唱一曲《风中的蜡烛》，据说现在成了风行的安魂曲。也就是说，如果你死前不挑不拣，在进入熊熊烈火
时，就有此曲伴行。由此想见这位先生版税之高——火葬场向来不使用盗版。
且说这位艾尔顿·约翰先生钱自奉不菲，他每个月花在买鲜花上的钱就是3万英镑(45万人民币)。报道一出，舆
论“大哗”，老百姓一片赞美。都说约翰先生真是好人，3万英镑，至少保证了30个花农卖花姑娘插花师傅的月收入(英国
蓝领平均月收入1000多英镑)。花犹如此，艾尔顿·约翰其他开销，就不用说了。“不像那些财迷，都拿去买股储蓄生息
，对社会没有贡献”。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某一天我下班坐地铁，在晚报看到这段“大众评说”，觉得英国老百姓太糊涂，艾尔顿·约
翰应当打屁股。须知，那时候，杜维明等预言，享乐主义的西欧日薄西山，克勤克俭的东亚儒家文明，更符合韦伯说的资本主
义清教精神，因此，21世纪是东亚世纪。当时统计，日本人储蓄率是40%，而欧洲人仅仅4%。连刚访问东亚回来的英国
首相，都教训英国工人阶级：不要老是罢工要求涨工资，不要狠命要求立法规定最低工资线，好好学东亚人的勤勉，东亚经济
奇迹，靠每个人贡献。
时到今日，我更相信21世纪是中国世纪，理由却与杜维明的新儒家之说恰好相反。千年走到底，大家发现英国“糊
涂百姓”原来是对的：世界靠消费需求运转：首先要有人愿买，才有人生产，有人开店。“外需”最好，“内需”也不错。没
有订单，任何公司，任何大学，一律完蛋。消费者信心，市场需求，成为“经济健康”的最重要指标。
既然如此，拥有世界最大消费“潜增长力”的东亚，当然是世界的未来。专家预言：今后二十年全世界新增的消费力
，一半在中国。在早期中期现代，人是生产者，社会是个大工厂，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人们分成剥削受剥削两大阶级；在
晚期现代，人是消费者，社会是商品如山的大市场，文化是色彩似海的广告板，人生劳作赚钱，购买有用无用之物，让别人赚
到钱，来买你的有用无用之货。
因此，如何教顾客花钱，这像是个智弱问题，现在成为根本的根本，替代了一切制度问题，哲学问题，人生意义问题
。这当然不是假定所有的选择对每个人都同样开放，社会弱势集团，可能以财力为第一选择考虑，对于大部分人，问题却变成
无能力选择，无法自己找到一个“自己的风格”，则是在眼花缭乱的选择可能中，不是乱了章法，就是取用现成“豪华宾馆式
”装修，余下的只是几星的差别。三星以下，属于今日的无产阶级。
选择商品时，我们看起来很自由，表面上没有任何权威能把选择强加于我们身上。但是没有自己的选择原则，就只有
采用文化提供的现成原则，接受事先安排的组合。消费者不是选择过多，而是神差鬼使地赶时髦——自动放弃选择。于是最自
由成了最不自由。
广告很少告诉我们商品的品质，经常说的是使用——不是使用效果，而是使用的连接：化妆品与名美女连接，时装与
明星连接。目的是让观众自然而然地发生联想：成功者之所以成功，是因为选择该产品；商品之所以时髦，是因为“时髦性”
；而名流之所以知名，是因为“知名度”。
时髦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允许朝名流“沾边”。一切烦恼的价值问题，都可以在消费商品的时髦性购买中得到解决。
艾尔顿·约翰会不会挑选鲜花，是很次要的问题，要紧的是买“艾尔顿亲选”的花，人们就觉得沾上了名家仙气、赢家福气。
于是晚期现代性就恢复到传统社会的巫师时代，听凭某个权威之源提供一个强力意义，提供个人生活经验的全部意义
。“白领丽人”、“粉领佳人”说法过时了，而今的说法是“小资女人”。“小资女人喜欢得到的十种礼物”等等之类的挑选
清单公然列出。无选择才有意义。不过农村进城的打工女，也会用假货顶替。因此选项要经常提高档次，不让打工妹潜越。有
个外国朋友到中国旅游，问我为什么中国农村房子上都有个铁塔，难道家家要那么高的天线？他不明白那是土豪的“东方明珠
”。
东西方导演们，弄出多少小“豪门恩怨”，也是心同此理。可见没有选择的，不止是平头百姓，连艺术家都逃不脱全
球时髦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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