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和儿子：18岁的独立战争

　　走在午夜空旷的大街上，儿子小周喝得有点高。他开始大声唱摇滚，旁若无人。

　　往事在他心底掠过，那些连父亲老周都不知道的感受。“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找不到你该去的方向，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感觉到从来没有的慌张……”

　　一、1994年,13岁,退学。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周子轩第一次回到母校“海师附中”。他叼着烟，全然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稚气，有学生说他还像初三的学生，把他乐得要命，大呼要回来继续读书。

　　10年前的这个秋天，老周领着初中一年级的周子轩大步昂扬走出校门，宣布“子轩退学了，老子不玩这套游戏了！”从此，儿子小周成了一个“异类的孩子”，开始接受老爸的“奇特教育”，但保持着他初一学历的记录。

　　老周在他的书中高呼，中国的大学已死，教育落败得不成样子，小孩都被学校管成了AA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庸鸡，等待拿到社会上宰杀。这样的学，不念也罢。

　　而小周却有他自己的委屈。

　　老周：中国的大学已死，念上去又有什么用？

　　子轩退学的场景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海南，初秋的一个下午。老师打来电话，让我马上到学校，我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一路上都在考虑该说些什么。想着想着就烦了，

　　我当家长的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动不动就被老师召唤去。

　　照面的第一眼，我看见子轩正在罚站（后来才知道被罚站过N次了）。老师远远地站在子轩对面，看上去还在生气。我想听她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师只说她横竖教不了这个孩子，让我带到校方发落，另请高明。

　　我终于明白了我在此时此地该扮演的角色，她今天传我来是要拿我找某种感觉。面对此情此景，除了调整心态，低头当一回孙子发誓赌咒再多放点血，我估计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于是我说出憋了好久的话：“你学过教育，听说过一句教育名言吗？——只有不好的老师，没有不好的学生！”

　　“谁说的？”老师有些激动。

　　我一字一句告诉她：“这是一个教育家的话，他的名字叫苏霍林斯基。”说罢，没等她下逐客令，我拉起孩子的手就走，一走就再没有回头。为什么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下这样大的决心让孩子退学呢？直接的原因出在孩子身上。孩子一上中学，就搬到学校里住，学校就在家跟前，5分钟的路，本来没必要住校，孩子想获得更大的自由，编了许多理由。当时我们当家长的都在忙各自的事情，没有觉察到他变化的苗头。当他提出住校要求时，我们还都往好处想，希望他在集体生活中能早些学会自理。谁知住校后不久，这个孩子就判若两人，成绩直线下滑，成了班上的“捣蛋之星”。

　　在处理家里家外的事情上，我和上一代一样，并不是护犊的那种家长，也从不惯孩子。子轩的屁股已经为老师的告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似乎是家长管教孩子的最后招数。

　　我曾经郑重和他谈过，“如果再被老师传到学校，立即退学没商量！”我给他讲了种种后果，他也检讨加保证，游戏规则就这样定了，子轩已经到了知道后果的年龄，这是个约定，我们事前有商量。

　　这就是老周家的规矩，老爸就是硬道理，没有什么可解释的。黄牌就是黄牌，红牌就是红牌。掏牌了又不执行，以后的游戏还怎么玩嘛！

　　何况，中国的大学已死，念上去又有什么用。

　　我们当父母当得有些投机，我们以忙学业为由推卸了拉扯孩子的责任。

　　小周：有些话他只是在为自己辩护

　　今天你问我退学后不后悔，我还是说不后悔。人这一辈子有很多种活法，不一定非要走上学这条路，这一点我是同意我爸的。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我才13岁，上初一，很多事情都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我爸帮我做了很多的人生选择，他有时很专制。

　　我当时的初中是重点中学，分数线很高，我的成绩也好，不过念了初一以后，更爱玩了，班级严重超编，想学就学，不学睡觉，感觉被冷落了，学习成绩就落下来了。我们那时候学校有个乒乓球馆，我爸准许我不想上的课就不上，去打球，比如政治课的时候。老师都跟同学说，你们不能学周子轩，人家聪明。

　　当时我们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我们都管她叫“MissQiu”，教英语的。刚当上老师，威风呗，动不动就找家长，让我们罚站。反正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这就是中国式的教育。我不记得那天是为什么罚站了，也许是看武侠小说吧。那天我爸来，就在气头上，很多的偶然因素加在一起，就把我给领出学校了。

　　他之前的确跟我说过威胁的话，说再让老师找去就退学，不过我没觉得能当真。走出学校那会儿，我那时候心里还挺高兴的，终于不用上学了，还有同学羡慕我呢。

　　现在回头想想，我觉得他有些话也是在为自己辩护，什么中国的大学已死啊，我相信他把我领出学校的时候还没有想这么多，就是在气头上，气我也气老师。

　　我爸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初中要搬去学校住，离家5分钟的路而已。我当时的确不想在家里住了，现在也不想提，伤心。我爸那时候动不动就打我，看见我看琼瑶电视剧也打，好像拿我撒气一样，整晚上跪地板，我妈求情我爸也不让。他俩也经常打架，我自己睡一个屋，晚上经常听到他们在屋里吵。

　　对我的教育观刚刚形成，就灌输给我，别说是一个小孩，现在我都很难接受。

　　退学后，老周先给周子轩找来大学老师专门辅导，在家学习，自己也教他语文和英语。至今周子轩仍能顺口背出当年老爸让他默写的诗句。

　　老周和儿子曾有过一次严肃的谈话。他说：我希望你早日成为一条汉子，成才的路要靠你自己走，我只能为你提供教育机会，但你要记住，18岁之前，我会尽量给你提供学习的机会，我会养活你，但18岁之后，你得自己靠自己。这又是一个约定，黄牌警告。

　　15岁时，老周送儿子到武汉学乒乓球。背井离乡，周子轩在那里受了欺负，也慢慢在小团队里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甚至勒索。在这第一次的独立生活经验中，周子轩早早看到了人情冷暖和弱肉强食，他变得很会与人打交道，也学了些坏习惯，学习离他越来越遥远。

　　两年的乒乓球生涯无疾而终。回到海南后，周子轩迷上了网络游戏，半夜从窗子跳出去，还怂恿老周玩MUD。问到自己的前途，周子轩更加茫然，没兴趣读书，也没到年龄打工，屈于老周的威严，他在家里，却躁动不安。

　　此时的老周也困惑不已，他很清楚用强制的手段管教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但为了避免看到更坏的结果，他只能坚持。

　　不久后，老周得到了一次去北京工作的机会，带着周子轩，爷俩一同北上，租了间房子，儿子负责下厨做饭。

　　眼看儿子就要18岁了，老周急切地想让他独立！

　　二、1999年，18岁，最后的抚养。

　　老周：你不仅花光了学费，还透支了我的信任

　　子轩整天混迹于北大清华校园里“蹭网”，当时我就想断绝他的生活来源，但他还在挖空心思编故事。他每月来看我一次，每次从我这拿走1000元钱。也许是向我要钱从来没遇到过麻烦，他开始得寸进尺。

　　有一次他一反常态，理直气壮地跟我说：“爸，你把该给我的钱都给我，以后也省着让我一趟趟跑了……18岁以后，你再不用管我，以后的路我自己走。”

　　打发完了我在思量，我保留的这一大嘴巴子该攒到什么时候，用什么姿势，是原地抡呢，还是像掷铁饼一样加转一圈？

　　子轩18岁的生日终于到了，我本想隆重地为他过个生日，但我联系不上他，他也没找我。生日当天正好去外地出差，一路上还不停地拨打他的电话，他一直没开机。不知他的生日怎么过的，成人仪式有何创意，可曾开心？

　　我回北京后一段日子，子轩打来电话，说是想和我谈谈。听到“谈谈”这两个字我满心欢喜，心想着拉扯了十几年的孩子将以一个男人的姿态与我平起平坐交谈了。

　　子轩这一回手里又拿了一本书，见到我满面笑容。

　　“找到工作了？”我问他。他的脸沉了下来。他说他想上学。我心说，小祖宗，你还没编够哇！我把摁在心头多少年的话都吐了出来：“到这时候了还跟我谈什么上学的事情，明摆着是弱智问题嘛！你早干什么了？这些年你跟我玩小花花肠子还不够呀？你不仅早已花光了你的学费，而且透支了我对你的信任。现在的问题是，你怎么能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另外，讲到上学，建议你不要想着上什么大学了，对你做人来说，重要的事情不是上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最适合你上的学校是麦当劳。你去当一个跑堂，一小时挣3元钱，然后你拿挣来的血汗钱去思量，是买点好吃的，还是买书，还是积攒学费？只有这样，你的所有想法才是真实的。你上学不就是要学些道理吗？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即使上了学又有什么用……”

　　子轩被这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他要了根烟默默地抽着。我说咱们还是聊聊找工作的事吧，兴许我还能帮你支两招。他说不想谈了，场面沉默。

　　小周：我只是我爸的教育实验品

　　过18岁生日那天我在武汉，和女朋友一起，她给我过的，我们俩买了两块小蛋糕，看了场电影，挺好的。

　　我不想看见我爸，自从到北京后，我对他的逆反心理越来越重了。他不怎么打我了，换了骂，什么都能骂得出来，像唱歌一样。他也管我，但都是一时兴起，今天给你找个北大老师，明天再去学别的，我都无所适从。再说，自己本来基础就差，找个大师级的老师给我，我能赶上吗。

　　老周曾给儿子找过一位北大的量子物理学家做老师。

　　我那时候天天和清华、北大的网友一起泡在网络上，有一个朋友圈子，有钱就花，借钱就给，烟酒有钱肯定帮你买。我们也接些私活拿稿费。我的主要来源还是我爸那边给我的一千元钱，我每个月跟他去拿钱，我赌气他生气，他好像拿钱压我，总提醒我18岁要独立，再也不给钱的话。

　　我那段时间自称“清华一派”，跟清华的那批牛人混在一起，其实我心里挺自卑的。跟大学生在一起，特别想学东西，但压力也很大。他们一谈到某人在那兼职什么，干什么活，轻而易举就能挣到钱，或是讨论到某某出国，他们都有机会，可是我没有。那时我就觉得我是我爸的一个教育实验品，要是他也能像其他家长一样管我，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大学毕业后很容易找个工作当白领。

　　想不开。

　　三、2001年，20岁，离开。

　　18岁后，老周果然停止了一切财源供应。

　　周子轩有些措手不及。他在外面租了间小屋，不得不硬着头皮外出找工作，处处碰壁。找不到工作，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他每天只能以方便面充饥。而在这期间，老周没有去看过儿子，连电话也没给他打过，儿子过得怎样，他似乎不闻不问。

　　吃了半个月的方便面之后，奶奶打来一个救命电话，说要供他到烟台上学。老周的独立计划被打断了，周子轩又被像孩子一样养起来。

　　老周说，我不反对你上学，但是如果靠快80岁的奶奶供养你，这是你的耻辱，你想上学可以，但必须自己挣钱去上学，如果你觉得办不到，那你先跟我回北京打工去。

　　在儿子没拿到工资之前，老周答应每个月借给他1000元，并永远持有索要的权利。

　　2001年的11月8日，周子轩20岁生日。老周将儿子喊到住处，送给他一份生日礼物，是一双鞋。其用意不言而喻，要他自己闯天下去。

　　从此，周子轩告别父亲，再也没向他要一元钱。父子俩至今3年未见。

　　这双800元的黑色耐克至今还在周子轩脚上，鞋头已经被磨白，记录他走过的路程。

　　老周：我不承认我的家教是失败的

　　遇到不理解我的人，我经常跟他们讲老狐狸的故事。那是日本人拍的一部电影，里面有一个场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刚学会走路和觅食的小狐狸被父母赶到洞外，小狐狸站在风雪中凄厉地哀鸣，一次又一次试图回到洞里，可是每一次都被堵在洞口的老狐狸咬出去了。

　　狐狸世界的法则是：成年了就不能与父母住在一起，就不能靠父母养活，得自己讨生活去。我就像这只老狐狸一样，逼自己的儿子去独立。

　　我不承认我的家教是失败的，尽管我饱受非议，甚至子轩对我也耿耿于怀。子轩说我是唐吉诃德，何止，我还是一个逆父！

　　很多人说子轩已经废了，我不爱听，除了学历欠缺外，子轩不比任何一个大学里出来的孩子差，同时他的社会经验又比别人多。我在电视上看他说话流利，很有逻辑，有深度，我觉得佩服。

　　怎样看孩子？中国的儒家文化传统有“人之初，性本善”之说。有了这个先入之见，中国的家长、教育人对孩子的看法往往偏“善”，说起孩子的未来眉飞色舞，遇到问题避重就轻，有意无意将儿童、青少年天使化。这种现象很普遍，说重点儿叫矫情。我把孩子从小就当人看，寻找大人和孩子间的共通点，我在为社会抚养他。

　　子轩现在想跟我玩较劲的游戏就由他好了，有那么一天他真的拿出了居敬持志的态度，我随时可以给他提供他意想不到的教育援助，他随时可以读研究生。虽然子轩不愿意见我，但我的人生信仰、价值理念、生活格调仍然会在内心深处影响着他。我一直在为他祈祷。

　　我是不管他了，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想管他。我已经把他完全托付给了上帝。他必须牢记家训，“老老实实做事，堂堂正正活人”，否则，上帝早晚会派我的孙子来收拾他。

　　我是爱子轩的，当然爱，他是我的一部分。

　　小周：我也许没有真正独立过

　　现在我不敢见我爸，我怕他废了我。有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自己怎么长得越来越像他啊，心里有点害怕。我们俩都抽烟喝酒，脾气都挺大，都是没谱青年，说一出是一出。我最佩服我爸的是他的文笔，他的朋友也很多，路子广。我觉得我以后能混得比他好，我一定能。

　　他说他爱我？爱是需要责任的，莫文蔚不都唱了吗？爱是折磨人的东西。我爸是个能人，当朋友真不错，但他不适合有家庭，不适合生孩子，过他的自由人生。

　　说实话，18岁时我并没有真正的独立，我爸还借我钱，现在想想心里挺憋的。20岁的时候，我爸送我耐克鞋以后我就再也没找过他，他那时候干了一件我很恼火的事情，现在不想再回忆了，气得我再也不想见他了。

　　这3年的时间里，我去了很多地方，先是在北京学平面设计，自己和朋友开了小店，又回兰州当网管，还去上海呆了个夏天。卖过保险，推销过礼品，站过麦当劳柜台……日子过得挺苦，有钱就多花，没钱就不花，租过一间小平房，比地下室都差，从来没进去住过。

　　我其实是个挺能吃苦的人，小时候买不到火车坐票，24小时站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过我是被动的吃苦。我知道哪一行干10年都能成能人，不过我就是太懒，总给自己找借口，用得着这么累吗。

　　我现在23岁了，漂泊不定，也许还不算真正独立过，这真是对我爸最大的讽刺。

　　等出完我的书，我就想安定下来，好好打算我的将来。我不抗拒结婚，但不想生小孩，太烦了，我自己都没搞明白呢。最多只能说悟出点东西，像父母和孩子之间，孩子上初二了，也许要谈恋爱了，长大成人了，父母别骗自己，不承认，和孩子好好谈谈，沟通吧。（来源：新闻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