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万人坑守护者的四十年

　　他守护着17000具中国劳工的尸骨，见证着虎石沟万人坑从开挖至今整整40年的风风雨雨；为了挽救记录侵华日军暴行的铁证，他远离人群，把家搬到了万人坑，一住就是8年。

　　背景：虎石沟万人坑血泪史

　　矿工多达十几万

　　1918年，日本一支矿山勘探队来到辽宁大石桥圣水寺村，经过勘探，测定此地有高品位的菱镁矿石，而且储量巨大，大概占世界总储量的四分之一。于是就在那年的四月初八，南满矿业株式会社在大连成立。日本人开始在当地招矿工，开采矿石。由于规模不断扩大，到了1937年11月30日，南满矿业株式会社把本部从大连迁到了大石桥。并从山东、山西、河北、四川大量招收华工，日用工量最多达11万人。

　　日本人叫它“善人地”

　　矿石被工人们从大山里挖出来，装上火车运到大连，然后用船运往日本。工人们夜以继日地挖矿石，却吃不饱，穿不暖，每天都有工人死去。有一年，矿上暴发了一种当地人叫火痢拉的传染病，最多一天就有60多名劳工病死。死这么多人往哪埋啊？日本人就选了虎石沟一处山坡，命令工人挖一个大坑，把死去劳工的尸骨往里扔。劳工们给这个大坑起了个名字叫“扔人坑”，日本人却把它叫做“善人地”，意为让死者从这里升天堂。

　　用人命换矿石

　　1939年，南满矿业株式会社社长高木陆郎在一次会议上说：“没有中国的苦力，就没有我们的会社，苦力在我们这边干活，其骨其肉也应在我们这边。”这次会议之后，日本人就散布了一个口号：用人命换矿石。由于不断有劳工死去，日本人必须经常招收新矿工以维持产量，于是，“大石桥矫正辅导院”应运而生。据当地老人回忆，这所矫正辅导院的权力很大，发现在大街上闲走的青壮男人，就抓进辅导院。所谓的矫正就是用各种刑具镇压社会闲散人员，镇压之后如果身体合格，就被收编伪军部队到前线作战；如果身体不合格，就被送到矿山挖矿石。日本人把这类劳工叫“勤劳奉士”，“勤劳奉士”要在矿山干3年苦力，不给工钱，如果3年之后还能活下来，就可以回家。

　　在千千万万中国劳工的艰辛劳作下，从1939年到1945年抗战胜利，日本共从大石桥掠走矿石1000多万吨，烧成镁块300多万吨。而中国劳工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虎石沟万人坑埋葬了17000多具劳工的尸骨，在矿区的另外两个万人坑里也埋葬了12000多具劳工尸骨。1945年抗战胜利，日本人为了掩盖罪行，将万人坑填平了。虎石沟万人坑也被淹没在岁月的尘埃之中，直到1965年被发现。

　　发现：虎石沟万人坑的开挖

　　一位将军想到了虎石沟

　　1963年末，驻守辽南的39军军长张峰来到矿上，找到了矿党委书记。张军长提议，为了配合1965年的阶级教育活动，开挖虎石沟万人坑的一部分作教育基地。就这样，在一些当年幸存老矿工的指引下，虎石沟万人坑得以开挖。从1964年5月到1965年春，在开挖的140平方米的面积内，不足一米的开挖深度，就挖出了173具中国劳工的尸骨。据查，虎石沟万人坑最深处达19米，可以说是尸旁有尸，骨下有骨。为了方便参观，有关部门又在万人坑遗址上盖起了展馆，在距坑200米的对面山坡上修建了纪念馆。

　　张凤岭，展览馆第一位解说员

　　展览馆当时的全名叫“鞍钢大石桥镁矿阶级教育展览馆”。开馆接待参观者就需要有解说员，于是，矿领导将张凤岭派到了展览馆，担任解说员。那年张凤岭28岁，是矿上的职工，因为他的普通话说得好，又有文化，所以他不仅当解说员，还负责对从当地农村招来的20名女解说员进行培训。张凤岭回忆说：展览馆开馆后，轰动一时，当时平均每天的参观人数多达两万余人次。因为虎石沟万人坑巨大的教育意义，中央和省地首长也纷纷来此处参观，张凤岭曾经为宋任穷等中央首长讲解过万人坑的历史。

　　然而，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来虎石沟万人坑参观的人渐渐少了，展馆也慢慢衰败了。1978年，张凤岭被调回矿里，担任工会副主席一职，展览馆里就留下两位更夫。张凤岭人虽调回矿上，可他放心不下展览馆，放心不下那万人坑里的累累白骨。因为年头久了，如果不进行养护，尸骨就要腐烂，于是一有空，张凤岭就要到万人坑去看看。如果有人来参观，他就给当解说，如果没人去，他就打扫打扫卫生。每年清明节前10多天，张凤岭都要给尸骨刷防腐油，然后开窗通风，把油味散净，等着清明时城里的学校组织学生来参观。

　　生存：万人坑无人管张凤领当守墓人

　　厂子黄了万人坑成了“没娘的孩子”

　　1990年，由于种种原因，大石桥镁矿关门了。这就意味着，虎石沟万人坑展览馆断绝了经济来源。张凤岭心里着急，他　不能眼看着尸骨腐烂。上矿里领防腐油是不可能了，他就自己掏钱到城里买来两大桶，花了500多块钱。这笔钱相当于他近两个月的工资。从那年开始，张凤岭年年都要自己掏钱买防腐油，给尸骨刷上一遍。

　　防腐问题解决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由于展馆的房屋年久失修，一到雨季，坑内阴冷潮湿。有一年夏天，连下了几天大雨，雨水渗进坑里，尸骨多半被泡了。张凤岭只好拿出积蓄，又从儿女处借了点，凑了600多块钱，买了一台水泵。雨水被抽干了，可是泡了雨水的尸骨很容易腐烂，张凤岭就想把尸骨拿到外面晒一晒太阳。可是100多具尸骨搬动一次光靠他一个人太难了，于是他就想雇几个民工帮他。他一问，也有人肯干，但是双方在报酬的问题上出了矛盾，民工也不知道搬这么多尸骨要收多少钱，张凤岭说个数，人家就摇一遍头，一连说了好几次，最后张凤岭把价递到2000元，那些民工仍然摇头。

　　张凤岭愤怒了，他说：“这些可都是咱们的同胞啊，就算给你们2000块钱，也是我自掏腰包，你们是帮我，更是帮这些惨死的同胞啊！”老人的话没有打动那些民工。民工走后，老人就找来一个大编织袋，一袋一袋把尸骨背了出去。那时的张凤岭已经年过花甲，而且得上了糖尿病。背到一半的时候，老人终于支持不住了，倒在了尸骨堆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到身旁躺着一具尸骨，那具尸骨的牙齿特别白，身材也很高，大概也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那尸骨上面还有一截锈迹斑斑的铁丝穿过肩胛骨。老人的眼泪就下来了，那么年轻的孩子就惨死在日本人手中。他抚摸着那森森白骨，大哭了一场。

　　日本游客在张凤岭面前很受教育

　　老人天天守着万人坑，偶尔也有来参观的。参观的人中，有中国人，还有日本人。1994年的一天，张凤岭正在院里坐着，忽然开进来一辆黑色轿车，下来两男一女。其中一位是日本新闻社驻北京分社的社长下田邦男，他是特意来参观大石桥万人坑的。张凤岭就领着这位日本人参观，讲解万人坑的历史。临走时，下田邦男问老人：“现在北京有个潮流，就是向日本讨要战争索赔，您怎么看这个问题？”老人说：“这不是我们的政府行为。你们日本国民应该记住，你们在中国东北杀了3500万中国人啊！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的国家不跟你们要账，就是让你们牢牢记住那场战争给两国人民带来的伤害啊！”下田邦男听完，激动地握住了张凤岭老人的手。

　　张凤岭接待的参观者中有很多日本人，他们都被老人正义凛然的话语所打动。一位日本中学教师参观完虎石沟万人坑后，对张凤岭表示，他回国后一定要跟他的学生讲，他亲眼看过日本在中国犯下的罪行，亲眼见过万人坑里那累累白骨。

　　为了守墓他在万人坑住了8年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病情的加重，张凤岭老人看守万人坑的路也越来越难走。1995年，原来晚上打更的两位老人相继离开万人坑，白天有张凤岭在那里看着，可到了晚上，展览馆里就丢东西。于是，1996年，张凤岭干脆把家搬到了万人坑展览馆院里一个小屋里。那年张凤岭又患上了脑血栓，老伴不放心，也跟着搬进了小屋。从那天开始，老人就吃住在那里，独自守着万人坑，没有一分钱报酬，也没有主管单位。

　　虎石沟万人坑从开挖到今天已经整整40年了，回忆起这40年守墓的经历，张凤岭百感交集。特别是1990年之后这15年，万人坑成了“没娘的孩子”，张凤岭在万人坑所投入的精力和物质，已经远远超出了“馆长”这个头衔所赋予他的职责，他没有要过报酬，也没有地方要，他只是以一名中国人的良心在看守着万人坑里同胞的尸骨。

　　张凤岭老人至今还记着这样一件事：1993年，营口市的很多领导来万人坑参观，临走时一位宣传部长对张凤岭说：“你这展览馆的房子漏成这样了，如果你要烫房盖得多少钱？”老人一听，一股暖流差点让他掉下眼泪来，他急忙说，得2000元，但马上又表示，“如果政府真要给解决，1000元就够买材料了，上房顶烫盖，我自己就能烫。”那位宣传部长听了老人的话也很感动，当即答应第二天就把钱送来。可是一连过了几天，张凤岭老人也没盼来送钱的人。无奈，张凤岭亲自去了一趟营口市委、市政府，最终还是没有解决。

　　2004年6月24日，为了响应党中央加强对未成年人爱国主义教育的号召，虎石沟万人坑这座活生生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又重新引起了当地领导的重视。大石桥市委、市政府的领导找到张凤岭老人，并开了一次会。

　　一位书记说：“8年了，没人管这老爷子，如果这8年，老爷子不管这些白骨，就完了。”这次会议决定，以大石桥市文化局牵头，组成万人坑纪念馆办公室，筹集资金重修纪念馆。新馆已于今年9月1日动工，现在一期工程已经封顶。

　　因为工程需要，张凤岭老人不得不搬出那个小屋。现在，老人每天都要到万人坑工地上转转，他放心不下那些白骨。他告诉记者，再干两年，等把下一任解说员培养好了，他就不干了。

　　时代商报记者闫玉鑫/文并摄